书城旅游北京的梦影星尘
3559700000009

第9章 寺庙

风闻台湾李敖的长篇小说《北京法源寺》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街头巷尾的书肆便争相摆出该书重印的版本一许多人是通过这本书才知道北京有个法源寺的。法源寺每天的游客剧增,而且几乎人手一册《北京法源寺》,按图索骥,一路打听而来。我想,卖门票的管理员感触最深:法源寺的命运,怎么一夜之间就改变了?在此之前的许多年,它一直是寂寞的,门可罗雀。仅以本人为例,虽然长期寓居京城,却一直不知晓法源寺在地图上的哪个角落,更不曾有过振衣踏访的雅兴。看来真应该感谢海峡彼岸的李敖,使法源寺像一艘沉船被打捞出记忆的水面。当然,更应该感谢诺贝尔。

法源寺居然跟大名鼎鼎的诺贝尔产生了联系一而且很明显沾了他老人家的光。因为李敖的这本《北京法源寺》数年前就在大陆出版过,但读者寥寥。自从获“提名”的消息传出,顿时显得洛阳纸贵,不可同日而语。我想对那些排队购书(甚至持书慕名而来)的人们提一个问题:你们是真爱法源寺呢,还是更爱诺贝尔?但愿法源寺重新受到关注,并不是人们爱屋及乌的结果。

作为中国人,必须检讨自己:对法源寺的关心太少了。甚至可以说,它一直处于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尘埃满面,默默无闻。外地游客来北京,都是为了看天安门、逛故宫、爬长城的,没有谁想到去法源寺添一炷香火一它甚至算不上一个旅游景点。甚至许多本地人都不了解自己拥有法源寺这么个伟大的邻居。我为法源寺的沉寂感到悲哀。又为它的复出感到惊喜。我是急急忙忙打一辆出租车去寻找法源寺的一手捧李敖的书还没来得及细看。但客观地说:这堂课补得还是太迟了。

北京地区寺庙太多,曾供奉过各方神仙,但在无神论的时代成长起来的人们,对此已熟视无睹,很难对哪一座叹为观止。法源寺可不同寻常,它堪称北京城内现存历史最为悠久的着名巨刹,始建于唐贞观十九年645年),说起来也有1300多岁了一是老人中的老人。据传系唐太宗为悼念东征阵亡将士所建,故原名悯忠寺。历经辽、金、元、明、清各代,屡遭劫难一最严重的一次是辽代清宁三年的大地震,使这艘佛海中的巨轮樯倾橹毁,但它终于又从废墟中站立起来了。我们今天所见法源寺的规模,基本上是辽代道宗的重修的布局建筑,只不过周边范围有所收缩。悯忠寺是在清雍正年间正式改名为法源寺的。大雄宝殿内高悬有乾隆皇帝御书“法海真源”匾额。净业堂里原供奉有唐僧玄奘法师头顶骨,可惜后来失窃了,不知沦落人何人之手。

法源寺是中国佛学院院址,“****”后又增设了中国佛教图书馆。寺庙内佛像、文物颇多,很值得去烧烧香的。确切的地址是:宣武区教子胡同南头东侧。不知李敖写《北京法源寺》时,是否确实踏上过这方圣土一还是仅仅凭借史料与想像?他作为岛民,是如何理解遥远的法源寺的?不管怎么说,他写这部书,就等于遥遥地给法源寺点了一炷香。他心理上与法源寺的距离,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近。

今法源寺方丈院辟为“房山石刻展室”,藏有房山云居寺石经全部拓片。由法源寺我又想到了云居寺,按道理云居寺比法源寺还要古老,始建于隋朝(时曰智泉寺),只不过隋时房山属涿县,离北京(时称幽州城》约七十多公里一今天已划人北京西南郊,叫房山区。云居寺因藏有成千上万块佛教石刻经板而令世人瞩目。1956年,国家开始进行发掘,历时三年就从压经塔下地穴和石经山九洞中清理出自隋至明朝的刻经石板14000多块。而其中的第五藏经洞(称雷音洞)四根石柱雕有小佛像1056尊,四壁还嵌有云居寺创始人静琬法师早期所刻经板146块一这一项自隋至明历经千载、被称为我国继万里长城、大运河之后的又一浩大工程,便由此发端了。这奇特的工程不仅需要锤、凿、膂力与血汗,更需要世代相传的诚心与恒心。浏览着深刻进石头里的那恒河沙数般的细密字迹,才知道什么叫做“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云居寺在辽金时代因刻石经闻名,就有石经寺之称。如今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石刻囱书馆。又有人誉之为“北京敦煌”。

除了法源寺、云居寺之外,北京着名的古刹还有天宁寺、潭柘寺、崇效寺、报国寺、碧云寺、隆福寺、万寿寺、黄寺、大钟寺、雍和宫,等等。我们应该重新将其一一认识。它们对于我们今日的生活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隆福寺早已名存实亡。如果今天我们再去其遗址寻访,绝对找不到史书里记载的藏经殿、钟鼓楼、藻井、御碑,甚至连解放初期尚存的山门赫无影无踪了。旧有的建筑全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颇具现代化商场规模的隆福大度。来往的顾客口口声声念叨着隆福大厦(带电梯,有空调,专卖名牌),几乎忘掉此地曾经有寺了。或许对于当代老百姓而言,最值得朝拜的是百货商场,商场才是都市里香火最旺、人气最旺的寺庙,物质才是最权威的神明。于是就像患了集体失忆症一样,把隆福寺的影子弃置脑后。隆福寺啊隆福寺,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未留下。只留下了传说。可惜这传说也少有听众了。

然而隆福寺,在明清时极有名的,甚至书面记载时都要加上一个“大”字。酱如明代刘侗等着的《帝京景物略》,对其大加赞美:“大隆福寺,恭仁康定景皇帝立也。三世佛、三大士,处殿二层三层。左殿藏经,右殿转轮,中经毗卢殿,至第五层,乃大法堂。白石台栏,周围殿堂,上下阶陛,旋绕窗栊,践不藉地,曙不因天,盖取用南内翔凤等殿石栏干也……”尤其提及了殿中藻井,“制本西来,八部天龙,一华藏界具”。雍荣华贵,可见一斑了。至清代,隆福寺彻底变成了黄教的庙宇,由喇嘛们主持,而且藏经的数量不比作为皇家私庙的雍和宫逊色。吴长元所辑《宸垣识略》也描述了其来历与现状:“大隆福寺在仁寿坊东四牌楼大市街之西,马市北,其街以寺得名。明景泰三年建,役夫万人,撤英宗南内木石助之。其白石台栏,乃南内翔凤等殿石阑干也。本朝雍正九年重修,每月之九、十两日,有庙市,百货骈阗,为诸市冠。所居皆喇嘛。有世宗御制碑……”从中我们还能了解到,隆福寺的庙会在全城号称第一,拜佛经商两不误。此地的商业意识看来是先天性遗传。

民国时期,庙会照办不误,依然风风火火,是老北京市民生活的一大景。解放后名义上虽取消了庙会,却将“东大地”的临时性商场迁来,空地上搭建了许多带铁皮顶棚的露天摊档,断了香火的殿堂改用作仓储一倒也能“扩大再生产”,隆福寺整个变成了熙熙攘攘的集贸市场。延续至六十年代,几经翻修,并被正式命名为“东四人民市场”。应该承认:这仍是庙会的一种新形式,或者叫新时代的庙会吧?至于完全推倒旧墙的制约,扩大面积,让一座现代化设施的隆福大厦拔地而起,则是改革开放后的事情。是时代使然,还是百姓逐步提高的物质生活需求使然?庙太小了,养不下来自各方的神仙?总之隆福寺面目全非了。惟一对它表现出怀念之处,就是在新建的商厦顶层,加了个庙宇飞檐造型的琉璃瓦屋顶。但这甚至还不能算“旧瓶装新酒”一顶多算安了个老式的瓶盖。能剩下个瓶盖也算不错的了。不管怎么说,从隆福寺的兴衰史能够看出,它确实跟百货生意有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既是大雅之堂,又一直充满着人间烟火味。所谓大雅大俗,就是这个意思吧!即使现在,隆福大厦门前,仍保留了一条卖水货服装与风味小吃的老街,其热闹与嘈杂烙得人心里熨贴得很,仿佛回到了老北京。从过往游客眉开眼笑的模样,你能约略辨认出当年市民们逛庙会时的神情……

隆福寺的故事,有些我是听本地作家刘心武叙述的。解放初期他在隆福寺小学读书,每天要四次穿过整个隆福寺。他说庙会里卖各种吃的玩的,糖瓜、面茶、切糕、豆汁、褡裢火烧、****、豆腐脑、焦圈和芝麻酱烧饼,使人至今回忆仍想咽口水;玩的就更多了,除了风筝、风车、蜡塑的小动物、泥人模子等土玩具,还有梳篦、猪胰子球、假发等旧货,最让人过眼瘾的是耍大刀卖药的,变戏法的以及看“西洋镜”(小电影)的……当然,他忙里偷闲还隔着紧锁的门扇窥视了殿堂里的佛像和穹隆上的藻井一仿佛探测到另一个世界的奇迹,虽然这奇迹蒙蔽在阴暗的光线里,并且落满了尘埃。多少年后,当那残存的神迹也烟消云散,他痛心疾首:“我重访了隆福寺,也就是去了东四人民市场。我发现所有的殿堂及其他能让人想起隆福寺那座寺庙的建筑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连一根汉白玉栏杆、一副窗棂也找不见了。我便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拆光的?为什么要将它拆光?”没有谁能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历史一向是沉默的,是个麻木的哑巴。书生也只能以一声长叹来悼念了:“呜呼,世界上最壮美的藻井,那连故宫三大殿、养心殿、雍和宫都远远不及的隆福寺藻井,那中国古代建筑史上最珍奇的孤例,我们是再也看不到了。隆福寺,如今巳经成了一个纯粹的书籍上的影子寺院。”再后来,他目睹灯火通明的隆福大厦,还有什么新的感触吗?或许,变得更加无奈吧!隆福大厦里,供奉的是财神爷。

隆福寺的钟鼓楼、塔院和韦陀殿,清代曾遭火焚,留下了一小片废墟。据说是值勤的喇嘛打瞌睡碰倒了油灯,扑救不及。这仿佛也是有遗传的。1993年前后,日进斗金的隆福大厦也发生了火灾。当时我住在离隆福大厦不远的沙滩,夜里被消防车的警笛惊醒,走到街上一看,半片夜空都被映红了,空气里都带着焦糊味。许多市民心疼坏了:隆福大厦失火了一一那烧的可都是钱啊。玉碎宫倾,富贵繁华全被付之一炬。后来从根纸看到调查结果,才知是值夜班不够仔细,电线短路造成的。这也是一段令人痛心的插曲。今天我们看到的隆福大厦,是在火灾的废墟上重建的一而且规模更为宏大了。

刘心武把隆福寺形容为“影子寺院”,这说法挺耐人寻味。隆福大厦,能算是隆福寺在新时代的化身吗?或者说,仅仅是遗址上的新建筑?逛隆福大厦,虽然大理石地面光亮可鉴,却照不见隆福寺古老的影子;我仍然放轻步履,生怕踩痛了一座名刹残留的神经一一那看不见的神经末梢,构成地下的根系。

路过雍和宫,我会联想到西藏一一尤其是下雪天,我会联想到藏北的雪,还有热腾腾的奶茶,在屋脊上飘拂的经幡……雍和宫究竟跟西藏有什么关系?我的联想究竟是荒诞的,还是应验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安排?

1723年雍正当了皇帝,把自己做世子时的私宅,一半作为行宫,一半则捐赐给章嘉呼图克图,成了黄教的上院一故名雍和宫。这座君权与神权达成统一的寺庙里,住的都是喇嘛。喇嘛们大都是从西藏来的。雍和宫也就成了藏传佛教在北京的一大根据地,同时又是皇帝的家庙。在清朝时,它应该算最正宗的酉藏会馆吧或者叫西藏驻京办事处。西藏的喇嘛得到皇帝的关照,在北京城里有了落脚点,迎候着善男信女的顶礼膜拜。其中有一座白檀木整雕弥勒佛(属国内最大的木雕佛像),是西藏七世****喇嘛于1750年进献给乾隆皇帝的―以感激乾隆出兵协助他平息了一次叛乱。这棵白植巨木本是尼泊尔从印度采集的,****又以重金换取,转赠大清皇帝。据说由尼泊尔经四川运抵雍和宫,整整花了三年时间。如今又有几百年过去,来自异域的白檀,不会忘却那三年的风雨兼程吧?

雍和宫的红墙,既有佛光四射,又有皇气逼人。雍和宫的雪是京城一景。雪是冷的。血是热的。红墙给人以温暖的感觉。这是一座属于佛的壁炉。穿黄袍的喇嘛,日积月累地在给炉火添加劈柴吧?他们想念故乡西藏了吗?那儿有一座布达拉宫,与雍和宫遥遥相望。雍和宫与布达拉宫。北京与拉萨。很远又很近。

还有我,雍和宫的一位多情的香客。身体伫立在雍和宫门前,思想却回到拉萨,回到遥远的年代。如今有一首全国人民都爱听的流行歌曲,就叫《回到拉萨》,郑钧唱的。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回归吧。寺庙是神的会客室。又是人类的精神别墅。

雍和宫又是北京环城地铁的一站。我每天上班,都要在雍和宫换乘地铁。在红墙下停驻片刻,就坐带扶手的电梯到地下去了。地下也有佛吧。我一边频频回首一边想:下次,该去雍和宫烧一炷香了。或者想得更远点:明年暑假,争取去拉萨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