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一位南方文人移居北京,还不到十年。我却要努力研究二十世纪外省文人在北京的文化现象与社会现象。我知道,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否则我不至于对这个课题情有独钟、我又是世纪末的迟到者。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按时间顺序来划分外省文人在北京的群落。掀开中国现代史的第一页一我首先想起蔡元培、陈独秀、鲁迅、胡适的那个时代,他们当之无愧为本世纪进人北京的第一代外省文人的代表。他们置身的是刚刚推翻了帝制、刚刚结束了数千年封建时期的新时代,他们进人的是一座没有皇帝的宫城,一座以“民主”和“科学”为文化旗帜、但又在背影里隐约拖着传统的辫子的古都。所以他们不得不以远道而来的斗士形象出现,在血气方刚的壮烈搏击中又不乏浪漫的游侠作风。他们先声夺人地占领这个国家文明断层的上风和世纪更替的关卡,本世纪一代代外省文人涌进北京的滩头阵地一是他们最先构筑的。或者说,他们是第一代新青年,新型知识分子。在他们之后,进入北京的外省文人才有了周作人、郁达夫、沈从文、叶圣陶、何其芳、郭沫若、茅盾、艾青……当然,我大多以作家为例据因为文学有时比其他艺术门类或文化形式更具代表性。另外我还偏颇地认为:本世纪上半叶最能体现地域特色的北京本土作家《或称京味作家),只有老舍一人。其他如梁实秋等,虽是北京人,要么青年时代即出国,要么作品中并无京腔京味。惟独老舍的作品不比那些进人北京的外省作家们逊色。他是二十世纪为北京城特意树立的一座文学纪念碑。他无法模拟的文风恰似梁实秋对北京传统小吃豆汁的形容:“北京城里人没有不嗜豆汁者……外省人居住北平三二十年往往不能养成喝豆汁的习惯。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京人。”外省文人写北京,即使适应能力再强,也会让人听出一丝弦外之音一怎么写都隐隐约约有一种乡愁的味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东西,无法彻底摆脱。最典型的是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郁达夫《故都的秋》也是一例。北京在他们感觉中多多少少有一丝秋意一莫非他们青春的根本尚遗留在外省?秋意与乡愁的滋味是最契合的。
今天晚上,我形单影只地坐守于景山街老北京大学的一所旧宿舍,由北京大学展开联想,写下了这篇文章。我从外省来北京不是求学,我说过自己无缘成为北京大学的门生一这并不排除我对它怀有初恋般的感情。说得更博大一点,北京本身就是一所大学,我的大学--一所髙尔基式的社会大学。整座城市都是露天的校园,露天的课堂。我在这所大学里已经快十年了,这篇文章权当我的毕业论文。一篇诗化的论文。我用它来强调自己的身份,以及我可能置身其中的那支横穿整个世纪的漫长的队伍。外省学生在北京,外省文人在北京,北京本身就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培养一代又一代的外省青年。一代新青年们老了,又一代新青年来报到了。我应该算是最新的一代青年。北京的文人应该永远怀念“五四”精神。那种精神是这座古城在本世纪的青春。当代的北京大学坐落于海淀的中关村附近,占地面积开阔,层楼叠嶂,金漆彩绘,画栋雕梁,林木浓密,更加上人潮如织,书声琅琅,与景山东街破落萧瑟的旧校址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我觉得,北大的灵魂全在于有未名湖一一这是画龙点睛之笔,菁菁校园,莘莘学子,在水一方,便获得了生命本质的倚仗与烘托。水是生命之源,水边的物性人情一向显得滋润潇洒。逐草而聚,傍水而居,青灯黄卷的苦读生涯亦能洋溢游牧的情调。我每去北大,必要围绕未名湖步行一趟,以眼神斟酌波光塔影,也算代表某种对时空的缅怀与瞻仰。这与本世纪的中国共同经历了风雨洗礼的高等学府或可戏称为皇家学院忠实记录着无数代新青年的梦想与光荣。
带有中国封建社会鲜明特征的科举制度是1905年废除的知识与教育的一个旧时代从此结束了。据《北京史》记载:“清末民初时期,北京还设立了若干高等学校和中等专门学校(其中有的是从北京大学分立出来的)像师范大学、工业专门学堂、医学专门学堂,以及京师法政大学堂(由任学馆和进士馆改组)、法律学堂、测绘学堂、艺徒学堂、俄文铁路学堂、巡警学堂、贵胄学堂(清廷为王公贵族子弟进行军事教育而设)等等。”该书是这样总结的:“北京过去是国内封建文化教育的中心,经过学校与科举之争,亦即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在文化教育上的斗争,到二十世纪初年,北京又迅速成为全国资产阶级高等教育的中心,同时也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最集中的地方。这正是新文化运动和五四爱国运动首先在北京发动的客观条件之一……”
介绍北大,就不能不提到清华大学。清华与北大齐名,但它创办的原因及过程又较为特殊。它是美国国会以“中美亲善”的名义,提议在兴办一所不是由传教士出面主持、但目的在于培养与吸引中国学生赴美的清华学校,经费来源是被退11101产清华大学的校门口,既有石狮子,又有红绿灯。还的庚子赔款被美方认为是“控制中国的发展,使有从知识与精神上支配中国领袖的最圆满与最巧妙的方式”。创办时间大约是1907至1908年之间。当时的清华学制是八年,够漫长的。譬如梁实秋是1915年入校,1923年毕业赴美,他在《清华八年》一文中回忆:“清华学校在那时候尚不大引人注意。学校的创立乃是1908年美国老罗斯福总统决定退还庚子赔款半数指定用于教育用途,意识是好的,但是带有深刻的国耻的意味。所以这学校的学制特殊,事实上是留美预备学校,不由教育部管理,校长由外交部派。每年招考学生的名额,按照各省分担的庚子赔款的比例分配。”所以清华成为外省学生占最大比例的一所大学,它向各省市学生慷慨地敞开北京的大门,这扇校门又相当于国门,走进清华就等于八年后即可出国留学。学生们是来自各省的,而且是很平均地代表着各省。因此各省的方言都可以听到,我不相信除了清华之外有任何一个学校其学生籍贯是如此地复杂。由于方言不同,同乡的观念容易加强,虽无同乡会的组织,事实上一省的同乡自成一个集团。如果我可能箅得是北京土着,像我这样的土着,清华一共没有几个。”梁实秋读清华的时候,闻一多比他高两级,而朱湘比他低一班,另外还有孙大雨等人,共同组织了“小说研究社”(后经闻一多建议改为清华文学社),经常在一起说文品诗一他们当时肯定想像不到,自己的名字后来都被写进中国现代文学史了。清华也培养、团结了一批青年文人,一批未来的名家。梁思成是梁实秋的同班同学。梁启超的另外两个公子也都在清华,因而大名鼎鼎的梁启超还亲自来清华讲演并授课,后来还被聘为研究所教授。
五四运动发生时,梁实秋尚是清华中等科四年级学生。“清华远在郊外,在五四过后第二三天才和城里的学生联络上。清华学生的领导者是陈长桐。他的领导才能是天生的,他严肃而又和蔼,冷静而又热情,如果他以后不走进银行而走进政治,他一定是第一流的政治家。他的卓越的领导能力使得清华学生在这次运动里尽了应尽的责任……”在北京学生争相街头演讲时,梁实秋本人也曾随同大队进城,在前门外珠市口,他们这一小队从店铺里搬来几条木発横排在街道上,在群众围观中槺慨陈词。当然后来,“北京学生千余人在天安门被捕,清华的队伍最整齐,所以集体被捕,所占人数也最多。”这就是梁实秋一当年清华的一位普通学生对五四时期的记忆与评价。
清华园离颐和园、圆明园均不远,原是清室某达官贵人的私有花园,即使后来移作校舍,也不乏曲径通幽、荷塘月色等中国式园林的氛围。据说花池畔工字厅的匾额题写着着名的“水木清华”四字。在清华园登高西望,代表中国近代一段耻辱历史的圆明园废墟便尽陈眼底,残垣断壁、夕阳衰草历历在目。郁达夫从上海来北京,在清华园找到梁实秋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陪同去圆明园凭吊遗迹。梁实秋欣然承诺,但后来在文章中写道:“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所谓万园之园的四十美景只好参考后人画图于想像中得之。”
清华后来以理工科名世,但早期在文科教育方面也曾有过辉煌的时期,师生中人才济济。譬如大学问家吴宓、就是17岁时1911年)在陕西考取了清华学校公费留美预科,“乃于限期内乘骡车从西安赴北京”。他后来回忆:“清华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所办,而间接受美国人管理的学校。我作学生时,校中师生讲的全是英语,唱的是美国歌,美国史和美国公民学列为正课。举此可知清华师生所受崇美思想熏陶之深了。”吴宓1921年留学归国就任教授,主持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礼聘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等大师任教。张紫葛着《心香泪酒祭吴宓》一书称吴宓是中国本世纪不可多得的学术大师,书中还引述了吴宓本人对主持清华国学研究院的记忆广所聘四大导师王国维、梁任公(启超》、赵元任、陈寅恪,皆当代国学大师,其天资之高……王国维博览强记,以经学言,十三经之经义、传、注、书、笺,莫不滚瓜烂熟;梁启超过目不忘,真可谓不世之才;赵元任本习理科,转治语言文,敏悟大异于常人,成为世界闻名的语言学大师;陈寅恪记忆力之奇特,令人惊讶,不仅经史子集并世界史实、宗教着述烂熟于胸,乃至满室图书上某书存于某架,某典载于某书某页,无不指称无误,此四子者,有如此奇特之天才,而其勤奋实非常人所及。以宓所见,四子莫不夙兴夜寐,孜孜不倦……”当然,王国维后来投昆明湖自杀,传说他一直蓄辫子、穿马蹄袖,俱为哀悼传统文化之衰败及清王朝的覆灭。吴宓曾为王国维治丧,他认为“世传似是而非”,据他所知,王国维并不留恋清朝,但看到很多人士在民国辇始之前,怒骂革命党,秽詈万端。等到民国建立,他们急转弯:剪辫子,穿西装,髙喊民主、共和。王国维深以为耻。为了表示对这种无耻投机的愤慨,他就以蓄辫子、穿马蹄袖来表示品德之分……”不管原因如何,王国维投水自沉了。有诗人发挥:一个旧时代拖着王国维那最后的辫子,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一个新时代从此真正地展开……
北大、清华、国际关系学院及人民大学等等,都集结于海淀,海淀因而成为北京的学院区一又有学生之城的称法。
查阅地图,也能从这一带发现“学院路”之类的地名。海淀区本属于京城西北郊,也因而大大地出名了。我爱海淀,因为海淀有那么多古老或年轻的大学,有那么多永远的青年。历史与现实相互映照着一海淀海淀,凝聚着北京的大学梦,也凝聚着中国的大学梦。山外青山楼外楼,海淀是北京的另一座文化都城,是城门之外的大学城。它也是篝火熊熊的青春熔炉: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於偌大的华北竞搁不下一只安静的书老舍就这样死了。死于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