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岸边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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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五月八日的一条红腰带(1)

结婚十年,罗汉对家的迷恋始终不减,只要到点,他从不在单位逗留一分钟,只要可以推辞,罗汉从不因为不必耍的应酬向家里请假。如果有公务必须安排在晚上,又躲不过酒桌上的纠缠,罗汉也从不沾酒,说话直奔主题,从不绕来绕去瞎起哄。罗汉对家的迷恋在单位有口皆碑,罗汉对家的迷恋使单位许多男人大惑不解,就那么一个老婆,别说不漂亮也不风情,就是再漂亮再有风情,天天瞅也有瞅够的时候。

罗汉是机关秘书处的处长,写一手漂亮的文章,是机关里有名的书生。书生的才气让人羡慕,可是书生的不洒脱还是常被人们私下里取笑,现在是什么时候,男人的四大傻当中,“下班按时回家”就是一大傻。罗汉不是十足的-傻?是的,罗汉不是个洒脱的男人,罗汉最大的缺点就是恋家。罗汉恋家确实有性格的因素,他生性好静,不善交际,生性排斥喧闹,打怵与陌生人相处。但有一点外人不可能知道,罗汉家里有个路兰。说罗汉家里有个路兰,就如同说别的男人家里有个老婆,但罗汉向来不认为,老婆和老婆能够等同。他的老婆,善良、温柔、有趣味,他的老婆还敏感、细腻、深刻,他的老婆让他面对她时,总能生出智慧和幽默,怎么说呢,似乎怎么说都不够形象。不过,他的老婆到底是个什么样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结婚十年,他仍然迷恋她。

罗汉对路兰的迷恋,是经历了从精神到肉体,又从肉体到精神这样一个过程的。最初,正是热恋之中,罗汉就被送到北京政法大学进修,思念的信雪片一样从北京飞来,孤独地站在风中的路兰被雪片包围,又融化着雪片,脸颊潮红。罗汉的信三天一封五天一封,罗汉在信中倾诉着思念描写着相见想像着未来,罗汉表达上的功夫,想像力的丰富,使路兰在饱尝了爱情甜蜜的同时,充分感到了自己语言的贫乏。因为所有表达爱情的语言都被罗汉用尽了。无奈,路兰只有在信封中央一片树叶,或寄一张无字的白纸。这种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招法用过。路兰索性就不再发信,不再发信,这才是真正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极致,路兰在寄空白纸片的时候,并没想到他们之间会发展到这一步,发展到这一步完全是不知还该怎么办。然而,这简直就让罗汉疯狂-一收不到信的罗汉在读书的时光里,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写信和寄信。

这是罗汉迷恋路兰的第一阶段,是纯精神的阶段,也是所有恋爱男女都要经历的一个阶段。恋爱这个词,也正是为这个精神的阶段而命名,是一种精神的命名。如果说罗汉与路兰与别人有什么不同,那便因为罗汉是个内向的乡下孩子,读大学和参加工作的所有时光都是孤单的,路兰向他生命的走近,使他得以触摸真实的城市世界,而她的无声,让他在抓不着边缘的恐惧中更加着魔。

经过了漫长的精神恋爱,结婚的日子便不请自到。结婚,是爱情的另一阶段,是由精神到肉体的一个仪式。实际上,罗汉在还没有举行结婚仪式之前就与路兰走到一起。罗汉在到达路兰肉体时,体会了在此之前从不会想到的美妙和欢快,路兰简直是一个发掘不尽的矿藏,每一次开采对罗汉都是一次探险,而每一次探险之后都会让罗汉感受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世界不能用语言描述,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那个世界,或者说每寄托于语言,那世界便不复存在。那是只有罗汉才能感受的世界,那是只有罗汉能够到达的世界。路兰在那样艰难险阻的途中一路引领,路兰在引领中,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路兰,不再是那个愿意制造此处无声胜有声的路兰,而是发作的海鲸似的横冲直撞翻江倒海,路兰在引领中,犹如一个坠人悬崖的歌者,绝望的音律时而短促时而悠长。

罗汉对路兰肉体的迷恋,是从路兰的引领开始的。一些个忙忙碌碌的白天,只要有机会停下来,路兰夜里的样子就让他迷醉,让他盼着快一点下班,为此罗汉对那些在外面恨不能一晚应酬两局的已婚男人深深不解。有一天,处里大家公认娶了漂亮媳妇的王科跟他说,老婆夜里像具死尸,从不配合。自此,罗汉知道女人的好与不好,确不是外表所能展示的;女人的美与不美,外人实在难以说清,只有自己男人才会知道。罗汉知道,不是所有女人的肉体都会让男人迷恋,而男人不迷恋女人肉体,一天天在外面打牌在所必然。

这是罗汉迷恋路兰的物质阶段,这个阶段在罗汉与路兰的生活中长达十年之久,即使在路兰怀孕、生产、哺乳时期,罗汉也没因为久远的隔离而对那一次次的探险失去兴趣。与之相反的是,久远的隔离反而使罗汉积蓄了热情,使他对那可望到来的日子的盼望变成了一次精神的盛餐。

生了孩子的路兰不但没有因为转移了爱而漠视罗汉,反而在对罗汉的抚慰中增加了母亲般的敏感和细腻。有一次孩子生病,两人在医院里折腾了一个星期,出院后的第一个夜晚,孩子睡后,路兰站在罗汉身边,像看孩子一样看着他,细眯着小眼睛,好像在说,馋猫,来吧。

路兰对罗汉的体贴,当然与罗汉对路兰的体贴不无关系,比如夜晚起来照顾孩子,比如-进家门赶紧换衣进厨房。可是如果没有路兰的好,难道会有罗汉的好吗?如果有了路兰的好,就一定会有罗汉的好吗?

答案显然是不确定的,惟一确定的是,恩爱总是双方的,罗汉与路兰的好是双方的。因为路兰对罗汉好,罗汉才回到家里什么都做,因为罗汉回到家里什么都做,路兰才在疲惫与困乏之中,不忘罗汉。

疲惫与困乏,是路兰在孩子成长期间经常面临的事情;疲惫与困乏,使路兰在引领罗汉的途中,一点点减轻了冲撞的力度,减弱了歌声的音律。罗汉渐渐感到了这一点,尤其在孩子上学,需要路兰接送的时候,尤其在路兰所在的治安办法律问事处进行了改革,一天八小时都是一个人解答问题之后,路兰身体里的困乏犹如一团浓雾,深深地裹携着她,让她绵软而懈怠,慵懒,仿佛一条驱之不去的卷叶虫,蜷在路兰手上、肩上、腿上。常常,路兰看着将欲望伸出又缩回去的罗汉,歉意地笑笑,好像在说,太累了,算了吧。罗汉心领神会,从不强求。有时见时间久了,不做有些说不过去,路兰有意打起精神要求罗汉。罗汉却因为深知路兰的有意,便故作无意地将路兰的有意化作无意。

此时,理解成了夜晚的主调,理解,使许多个该是波涛汹涌的夜晚变得波澜不惊。而罗汉和路兰,看着如此波澜不惊的场面,曾经的波涛汹涌浮现在眼前。它们就在昨天,它们离他们实在并不遥远,他们甚至能够听到它们咆哮的声音,可是,他们确实触摸不到它们,它们在一个显而易见的时间和现实里戏弄他们,鬼火似的闪动着,去追赶时,又消失皆无。

也有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惰性在理性的招牌下肆意膨胀,他们不能容忍,他们奋力发起进攻,试图捕捉到那跳动的火焰。可是,他们发现,他们确实抓到了它们,可它们一闪之后,马上跳离他们,在一片黑茫茫的夜空中留下一缕灰白色的烟雾。

这是罗汉和路兰的又一阶段。这一阶段,他们之间肉体的到达已经变成暗夜中飘散的一缕白烟。他们最有质感的接触,是晚餐餐桌上对白天经历的事情的交流,辅导孩子时非你即我的默契,看电视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和批评,睡觉时此起彼伏鼾声的回响。但这没关系,这一点儿也没有影响罗汉对路兰的迷恋--严格说来,这一时期,罗汉已由对路兰的迷恋转为了对家的迷恋。几年来他的按时回家,他的回家下厨,他的跟路兰的信息交流气息交流,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场,这个场被两间屋子覆盖着裹掩着,这个场以一个家的外貌出现,却有着无限的温馨的品质。每天回家,只要打开屋门,温馨便扑面而来,路兰不是温馨的直接撒播者,路兰甚至有时说话语调有些尖细,比如辅导孩子时,会大声喊:混蛋,白天的课都怎么听了,这么简单的题居然不会!她还会在同罗汉讨论是否该喝纯净水时,同他争得面红耳赤,认为罗汉坚持喝自然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路兰对生活中一些事情的计较使这个家变得凌乱和琐碎,但罗汉极其深入地习惯了这种凌乱和琐碎,习惯了这种由凌乱和琐碎而凝成的气息。

不但如此,罗汉还习惯在晚餐时分,向路兰说着一些一天中的见闻,比如哪个局长正干得火红,却因为底下人出了命案而一落千丈;哪个处长若干年没得提拔,一股火得了肝癌。路兰听后,瞪着罗汉,一会儿眼角就有些潮湿,自语道,扔下老婆可怎么过?罗汉于是诉说自己听到这些消息时的感想,说人呵,欲望确实不是个好东西,可是人如果没有欲望又怎么活。人呵,理想是一回事,命运又是一回事……

路兰无力引领罗汉向身体的纵深走去,但路兰却能引领罗汉向思想的纵深走去。她对现实事物的认真,她的善于体悟,她的深于忧患,都使中年男人罗汉善于关注世态炎凉的秉性找到发泄的渠道。

中年男人--因为经验阅历的增长,对人生世事的关注面在逐渐拓宽,而路兰不自觉中,为这自然的拓宽铺平了道路。

或许,这是每一对正常夫妻都要经历的激情消落的挽歌时代,关注别人成了疏离自己的一面强大的屏风;或许,这是只有罗汉和路兰才有的四十岁,为命运叹息成了他们的生活从肉体往精神攀爬的惟一藤蔓。

从精神到肉体,更从肉体到精神,这是罗汉和路兰十年来生活的全过程。这个过程,绝不是单一的交替、取代,它同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变物质和物质变精神一样,是递进的,是相加的,是每一步递进与相加都能得到升华的。如果没有最初疯狂的思念,就不会有后来惊心动魄的快乐,如果没有后来惊心动魄的快乐,就不会有再后来对一种气息和氛围的习惯,当然,路兰在这有着变化的过程中,是卓有创造的,是起着决定作用的,比如路兰最初的“欲擒故纵”,后来的“感觉引领”,再后来的“拓宽关注面”,罗汉是因为路兰,才像我们小说开始说到的那样,从不在外面应酬,从不在外面喝酒,被当今许多人视为没本事的男人。

我们走了一圈,又走回到小说的开头,我们走了一圈,故事才刚刚开始。现在,我们的故事就要开始了,我们的故事开始在春天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个日子,路兰的同事请来一个学周易的大师。

路兰供职的律师事务所,一连三次办案失败,那些案子从最初介入到后来跟踪取证,一路顺畅,可都是快到结案时,突然杀出程咬金,使原本结论清楚的案子陷入混乱。据说那大师很有一些档次,属真正悟出正果的周易弟子。因为难得遇到,单位几个知情者纷纷找上司说情,让大师分别算了一命。

路兰向来不算命,路兰不算命不是不信,而是因为太信命。凡是命,都是无法更改的现实,能更改就不叫命,而既已无法更改,算又有什么必要呢。再说,路兰始终如一地坚信,她的命不会太坏,她不会有大富大贵,也不会有大灾大难,嫁了罗汉,她命的前定因素也就显现。可是,那个日子实在有些蹊跷,她在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同事刘兰。

刘兰与路兰,是单位里两个完全不同的兰,路兰沉静、内向+刘兰张扬、活泼;路兰跟男人接触不等说话就脸红,家里却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当牛做马;刘兰同男人说话使眉弄眼,能迷倒男人一片,家里的男人却有了外遇。刘兰在卫生间里遇到了路兰,不由分说拉住路兰胳膊,往走廊另一头拽。

刘兰的恶作剧在路兰那里早已习以为常,她没有在意。可是被塞进公司的经理室后,路兰清楚了一切,她见到了周易大师--刘兰就是要让她见见周易大师。

路兰开始的时候一直一言未发,只是冷冷地看着大师,看一个能够预言别人命运的人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路兰看到,大师是一个长相极其普通的人,浓眉大眼,宽额方嘴,眼因为大而看不出慧气,额因为宽而更像慈面菩萨。可是正当路兰进入对眼前这个人的分析时,这个人分析她命运的语言让她震惊了,他说了她前半生的经历,说了她的性格,说了她丈夫的星座,说了她丈夫父母家的方向,以及他们孩子的性别。他所说的一切都似乎没错,他在说这一切时,用了“主体”和“格局”这样的词,路兰震惊之余,被这样的词吸引。因为在路兰听到大师用“主体”和“格局”来串连她的命运走向时,她分明看到自己仿佛一棵大树站在大师面前,而大师大大的眼睛,却把这棵大树分解成一个一个方格,将局部一点点放大。就在这时,路兰才从大师的大眼睛中,看到了一缕深不可测的目光。

路兰被吸引,路兰听到了一串她不想听、又不得不听的话。路兰听到了,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路兰边听,便在上司的办公桌上摸来纸和笔,在上面记了几下,因为大师的几句忠告是必记不可的。

路兰从上司屋子走出时,表情沉静,面带笑容,路兰还故意往刘兰房间拐了一下,大大咧咧说,谢谢你脑子病。“脑子病”是这个城市独有的骂人语言,是说一个人的神经不正常,它一般在两种心情中可以使用,一是喜欢,一是讨厌。路兰向刘兰表达的,显然属于前者,或者可以说,路兰心底里是讨厌,但她的语言和表情,都是为了表达喜欢。路兰不想让刘兰得逞,刘兰三四年来一直在为男人的不忠而苦恼,她推路兰算命的初衷,无非是想让大师算出隐在路兰命运前方的不祥,从而得到心理平衡。

路兰是在昕到大师对自己出乎意外的预言之后,才恍然了悟刘兰的用心的。路兰回到办公室,依在门上长时间没有呼吸,当那声犹如从地腹深处抽出的呼吸冲出胸腔,路兰整个一个人都木在那里。

终于到了下班时间,路兰在等待下班的时间里恨不能马上就能见到罗汉,仿佛只要见到罗汉,大师预言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罗汉到家只比路兰晚几分钟。罗汉像以往一样,进门先进书房,探头看看路兰是否在陪儿子学习。如果她陪孩子,他则毫无疑问赶紧下厨。路兰不在书房,只有儿子聪聪在做作业。路兰也不在厨房,罗汉在厨房里伫立,四下撒目。这时,只听路兰的声音透过卧室门口扁扁地传过来,罗汉--路兰的声音确有一种被门缝挤扁的感觉。罗汉寻着声音,推开卧室的门,这时,罗汉发现,路兰表情有些异样,严肃中有一种神经兮兮,神经兮兮中还藏着恐慌。罗汉说,出了什么事?路兰没有马上回答,她咬了一下嘴唇,把门关上。路兰关上屋门,立时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汉。路兰的目光直直的,仿佛他们刚刚相识,又仿佛他们就要告别。

许久,路兰终于说话,路兰说,我今天找大师算命了。

罗汉警觉,说:说什么啦,你为什么要算命?

罗汉依着反应的顺序,说了两个问题。路兰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只是一字一句地说,大师说,我在八九月份,会有一个情感小人出现。

情感小人?罗汉由警觉到莫名其妙。

路兰说,换一个说法,八九月份,你会有外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