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岸边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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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歌哭(4)

奶奶向自己的命运抗争的同时,也在向人类整体的命运抗争,然而,生活是残酷的,日子是残酷的,日子的流动和时光一样,它正以不可抗拒的东西改变着一切。奶奶可以拒绝劳动拒绝操心,可以三天一小澡五天一大澡以保持自身的洁净,奶奶却无法拒绝肚皮的隆起,无法拒绝从自己身上冥冥中掉出的生命的感情。在此之前,奶奶嫁了爷爷,但奶奶一直觉得她与爷爷、与草房、与院落、屯街、山野,没有任何关系,她因为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而能够彻底拒绝操心和操劳,当奶奶生下我的父亲,奶奶发现,她的心再也不能悠闲清静了,她不能安心梳头,孩子的哭叫常常让她手忙脚乱,她那惟一能证明并显示着她还浮在水面的悠闲时光被扯得七零八乱。

那是父亲两岁半叉生了二叔的日子,爷爷离家多日不归,奶奶被孩子的吃喝拉撒搞得心烦意乱,无比的烦乱之中,奶奶索性扔了孩子不管,慢慢地走到镜子面前,奶奶这时只有二十岁,奶奶却从镜中看到了一个四十岁模样的妇人,她嘴唇干裂,满额皱纹,她的脖子上没有了以往的水分,眉目间没有了以往的活泛,她简直就是一个拖拖沓沓的老妈子。奶奶惊讶万分。惊讶使奶奶暂时忘了孩子,惊讶使孩子的哭叫暂时退到了远处,来到奶奶眼前的是自己的命运和遭遇,奶奶已经三四年不再审视自己的命运和遭遇,奶奶想到她的跌落,她曾经的快乐,奶奶想到她的高祖,奶奶在她婚后,精神和物质一贫如洗时想到了她的因为偷看财东的信而一夜之间发家的高祖,她的高祖发家后,用了二百多年的努力,才使他的后人们过上了富贵的生活。现在,她是趺在了二百年前,她无论怎样攀爬,都无法在她的一生中走到她的从前。

想到这里,奶奶绝望极了,奶奶这时拿起梳子,梳理了头发,揭开躺厢,换了新衣。奶奶梳理打扮一番之后,把炕上的孩子抱起来亲了亲,然后找来一条布带,系上房梁。奶奶在做这一切时毫无怯色和惧怕,动作十分麻利。然而,奶奶刚刚系上布带,就听远处响起一声脆雷,接着,倾盆大雨咆哮而下。奶奶迟疑了,奶奶看了看我的父亲和二叔,奶奶在听到雷声之前,从没想过她死之后,扔下孩子怎么办,而听到雷声,奶奶等待下来,观望着外边的雨水。这就是被后来人们说成百年不遇的那场洪水。当水在不到半小时就漂起屋中的老鼠和虫子,奶奶知道这是天赐她死,天赐她和她的孩子们一起死,天让她和她的孩子们不再为终生的食物而劳力。奶奶踩着雨水下地打开躺厢,找出一床大红被单,把两个儿子包好,然后拆下门板,将他们放上去,眼看着水就要没上炕沿,眼看着门板把我的父亲和二叔漂起来,这时,只听轰隆一声,一阵风从后门鱼贯进来,接着,一个骇天巨浪从后门涌人,将正在炕上蹲着的奶奶打到门板上,奶奶在坐到门板上时,差一点压到我的父亲和二叔。奇爷爷来到岳父家中不是仙婿上门的磕头作揖,而是目空一切地翻箱砸锁。

怪的是,自从奶奶坐上门板,门板就如同识路的人似的,从里屋漂到堂屋漂出房子,漂出一片汪洋的屯街,任奶奶怎么摇晃都不倾斜。

从此,奶奶没再想过死,但从此,奶奶铁石心肠的名声便传遍了十里八村。

奶奶没死,奶奶进一步向命运就范。大水之后,爷爷在岗梁上又为奶奶盖起了三间瓦房,这就是现如今仍然被我的三婶住着的房子。爷爷在一次大的抢劫没有成功之后,来到了岳父家中。奶奶嫁出之后,奶奶的弟弟统统当了国兵,家中只有奶奶父亲一人。爷爷来到岳父家中不是仙婿上门的磕头作揖,而是目空一切地翻箱砸锁。奶奶的父亲惊诧之后没有上前阻止,他静静地看着他的土匪女婿将他的金银珠宝抢劫一空老泪纵横。爷爷在临走时对着他老泪纵横的岳父说,对不起,是你的女儿让我抢你。半年后,奶奶住进爷爷抢劫她父亲的钱盖起的新房,居然对此事毫无察觉。

实际上,奶奶如何向生活进一步就范,奶奶一个豪门贵族的大小姐自杀未遂,如何被乡村的贫穷、日子的荒谬和粗蛮演变着,我是一无所知的。奶奶没有向我讲过,我的父亲母亲叔叔婶婶也没有向我讲过,我除了依赖想象别无他法。而事实证明,多少年来,每当闲散下来,有机会想到奶奶出嫁之后二十岁到四十岁那段漫长的岁月,我的想象便像一只小鹿步入沼泽一样陷入困境。我的想象在变得异常贫乏之后,我的眼前,出现更多的,是一只苹果在枝头渐渐风干、腐烂的情景,是一片青叶在土地上被泥土和虫子蚀噬和吃掉,最后只剩下瘦骨嶙峋的叶脉的情景。至于苹果是怎样一点一点风干腐烂,青叶是怎样一点一点被蚀噬镂空,我无法设身处地。倒是在我心中,永远有着一个荒芜、荒凉的村庄,村庄中永远有着一座腐朽、衰败的草房。其实,奶奶那时已住进了岗梁上的新房,已远远地脱离了腐朽与衰败;其实,我的老家万谷屯,如果不是遇到灾荒,无论在什么样的年代,都有绿野苍翠的春天,都有橙黄满目的秋天,要是赶上风调雨顺,庄稼得以茁壮成长,万谷屯的秋天当是异常美丽而动人心魄的,金色的谷穗挤挤挨挨垂挂山野,紫红的薯蔓牵动着霜红的叶子铺展在地面,而山里和坡地间,便是干爽的土道上被彩蝶和蜻蜒呵护着的收获的人们……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奶奶初为人母的日子是荒芜、荒凉的,奶奶用来打发日子的房子是腐朽的衰败的;或者说,无论多么明媚、生动、火红的季节和景象,对于奶奶的少妇时代都是荒芜荒凉和衰败的,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奶奶挣扎在海洋一样漫无边际的乡村日子里是什么样子,奶奶面对饥饿、寒冷,面对一个又一个无中生有的生命是什么样子,在我大脑一片空白,这是多年来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我在动笔书写奶奶之前,被一种激情怂恿着忽视了这个问题的存在。现在,写到这里,这个问题再次出现了,我步人沼泽,向后望又没有退路,因为我已经走出太远。我无路可退,我只有硬着头皮朝沼泽走去。而我朝着我书写的沼泽走去的全部动力,只有仰仗书写中,对奶奶这个生命的进一步感知。

那是一个北风料峭、冰天雪地的冬夜,那是我的三叔在爷爷为奶奶新造的房子里出生三个月之后,那是爷爷到外地聚财一去十几天不回的夜晚-一同奶奶结婚之后,每到冬闲,爷爷都到外边聚赌。

因为坐落岗梁,因为没有糊棚,新房寒冷无比,冰霜在墙壁上闪着银光,土炕炕席凉冷如冰,哈出的气息在屋子里仿佛一筒白雾,使五岁的父亲、三岁的二叔和三个月的三叔在土炕上哆嗦不止。奶奶蹲在灶炕,看着最后一缕火苗燃尽,却仍是不肯进屋走近土炕,奶奶太知道那一点柴火根本不能热透土炕。奶奶在堂屋与里屋的布帘间站着,两只生有冻疮的手绞着衣襟,痛苦地蹙着眉头,看着被窝里的三只小兽。是在入夜之后,奶奶才揭开围裙将它包到头上,轻手轻脚走出家门的。奶奶走出家门走出院子,直奔岗梁平场的一个偌大的柴奶奶在离开柴垛的瞬间心上掠过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因为奶奶眼前闪现了在被窝里瑟缩的三只小兽。

垛。奶奶脚步没有一点迟疑,好像早就瞄好了目标。在爷爷在家的时候,奶奶从没有为没有柴烧忧愁过,爷爷却不知道这个偌大的柴垛就是奶奶夜间行窃的主要目标,奶奶无意间重蹈了爷爷的覆辙。

奶奶以为,那大垛的柴火,是一抽就能抽出一捆,之后迅速跑掉的,来到跟前才知道,柴火们纵横交错团结紧密根本无处下手。奶奶愣在偌大的黑影里,这是黑夜包围下的柴垛的又一层黑影,这又是柴垛的黑影包围下偷窃这不义之举的又一层黑影。奶奶在从家里走出时对这黑影毫无感觉,是在发现无处下手之后,是在发现柴火们的抵制之后,那偌大的黑影才向奶奶挤压过来,使奶奶心口突地开始慌跳。奶奶捂住心口,惊恐地看着眼前结实的柴垛,慢慢拔开脚步,向后退去。奶奶在离开柴垛的瞬间心上掠过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因为奶奶眼前闪现了在被窝里瑟缩的三只小兽。然而退着退着,一种最后促成一种事实的庆幸的感觉又从心头滋生出来。奶奶摆脱了偌大的黑影,奶奶心中的慌跳弱下去,奶奶的脚步轻松起来,奶奶的撤退仿佛一片被风吹拂的树叶,呈飘动的姿态。可是飘着飘着,树叶不动了,树叶被地面吸住似的,一动不动地停落在屯街的过道上,接着,就见一缕风逆流而来,将树叶再次吹向柴垛。奶奶在再一次回到柴垛的旅途中不是飘动,而完全是一种冲撞,一种出击。奶奶几乎是疯了似的扑到柴垛上,抓住柴火用力抽动,一棵,两棵,而不是一捆、两捆,奶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奶奶每每抽出的却是柴火当中最细最小的那棵。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柴枝的增多却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显着。但奶奶毫不慌张和急躁,奶奶一旦动起手来,身心反倒无比坦荡,奶奶甚至在抽累了的时候,揭下包在头上的围裙歇息下来。

奶奶包住头本是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自己,可是这一刻奶奶完全忘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干什么。北风在柴垛顶上拼命呼叫,使挡在柴垛前的奶奶有一种被柴垛保护着温暖着的感觉。历经一小时,奶奶终于成功地将一捆自愿上钩的柴火抱回家中。当土炕上蒸腾出的热热的气息使三只小兽放松筋骨酣然入睡,奶奶站在炕边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喜悦是弥漫了夜晚同时也弥漫了白昼。奶奶在白天的时光里出去进来一直哼着小曲儿,奶奶在白天的时光里无论干什么,都没有忘记新的夜晚到来之后的冲撞和出击。其实,刚结婚五六年的奶奶,对爷爷偶尔为之的偷窃并没习以为常。每次,当爷爷突然地从外边拖回大布,或扔几双胶鞋,奶奶都置之不理并以合房时的不屈从表示着抗议。这一个冬天,这一个爷爷长期聚赌不回的冬天,奶奶第一次尝到了行窃的滋味,它在一种责任感的庇护之下,那样深刻地滋生着快乐,使奶奶感到她的生命在程家的意义。

奶奶就是被这样的意义推动着再次在入夜之后迈出自家门槛的。奶奶再次迈出程家门槛走出岗梁时,浑身涌动着一股难以抵制的热流,那是被自己感动被自己鼓舞的热流。奶奶被一个娇小女子的行为感动着鼓舞着,一路上兴高采烈。奶奶这次根本就没用围裙包头,第一次的成功使奶奶视夜晚中的村庄为一座空城。奶奶如人无人之境似的一挨近柴垛就大干起来,柴火离群解体时发出干燥的脆响,与比前一天略小一些的风融为一体。历经一小时,奶奶又一次成功地拽下一抱柴火,可是,就在奶奶哈腰抱起柴火时,奶奶感到柴垛两旁钻出黑熊样的黑影,瞬时,奶奶就被摁到柴枝上,一棵坚挺的柴枝一次性穿透奶奶乳房,让奶奶感到钻心的疼痛。奶奶就势趴下的时候大脑嗡的一声,接着,就清醒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奶奶只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这发生的什么会有怎样的结局。不久,奶奶又被一只手从后背提起,再狠狠地朝柴火上摔去,当奶奶再一次滚到地上,无数只脚从不同角度向奶奶踢来,鞋底在奶奶身子骨上夯动的声音恍如一只只装着粮食的麻袋落到地上,奶奶自始至终没说一声,奶奶悄无声息被大家蹂躏的样子仿佛她真的是一只装着粮食的麻袋。

其实一些年来,人们对爷爷的抢劫早就恨之人骨,报仇雪恨的信念在万谷屯的每家每户一直就如喷薄而出的霞光一样鲜艳,人们不敢动爷爷只怕他引来大帮匪徒。奶奶对爷爷事业的继承无异于给报仇的人们提供了良好机会。为了不暴露身份,踢打奶奶的人也像奶奶一样没出一点声息,他们把奶奶打昏在地后仓皇逃窜。奶奶是被冻醒的,奶奶醒来之后浑身已是木桩一样僵硬。奶奶仰面躺着,看着遥远的夜空,漫天的星斗在银河里眨着眼睛,奶奶看着它们,觉得它们无比亲切,它们那亮晶晶的闪烁着的样子让奶奶想起她的父亲的眼睛,因为不期然想到父亲,那闪烁在夜空的星星突地变成了一串文字:为终生的食物而劳力。奶奶笑了,解嘲般地笑了。

奶奶清醒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跪起,奶奶似乎已经料到她是走不回家了。奶奶跪起,屈动双膝,将麻木的胳膊伸到地上,向家的方向爬去。在一寸一寸向前爬行的时候,奶奶无数次地问着自己: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本来,在事情的最初,奶奶是十分清醒发生了什么的,可是,奶奶在寒夜里醒来,在霜冻满地的土道上蚂蚁一样爬行,奶奶彻底糊涂了,不知道自己为何落到这步田地。岗梁上的房子已是冰冷冰冷,可是对于此时的奶奶,这个家已是分外的温暖了。奶奶咬牙爬到炕上不久,就在一阵钻心的疼痛中再次昏迷过去,任三只小兽在她身上怎样抓挠都毫无反应。

就像一只冻萝卜被暖过之后开始疲软出水,奶奶再次醒来,手背上,乳房上,浓血在暴开的口子里恣意横流。奶奶的脸肿得气球似的殷亮殷亮,胳膊和腿则像套了无数层皮囊似的笨重如鼓。因为整个皮肉都在肿胀中无限地加厚,因为所有表皮的疼都与奶奶的知觉拉开距离,奶奶醒来后,觉得现实世界与她隔着十万八千里。奶奶费力地睁着眼睛,看着土墙上的冰霜,看着窗户上的冰花,看着三个叽哇乱叫的小兽。我的父亲这时正把三叔抱在怀里,与二叔三叔一起比赛哭嚎,哭声是原始的,粗放的,不加任何节制的,可是奶奶只能看见他们腮上的泪水和鼻涕,只能看见他们大张着的嘴里流出的涎水,声音一点也听不见。奶奶静静地、冷冷地看着他们,心毫无所动,奶奶想他们是谁呢,他们为什么要这般地张大嘴流泪呢?

奶奶暂时地忽视了她跟现实世界的关系,她完全一个局外人似的审视着眼前的一切,甚至三只小兽因为饥饿和寒冷抓疼了她的手,她都没有半点性急和心焦。

可以肯定地说,如果爷爷不是在此时回来,如果奶奶的肿一点点消去,恢复了知觉,恢复了对三个孩子的疼爱,奶奶还会继续向生活就范,当然奶奶不会再选择行窃,因为行窃使奶奶备受羞辱和打击,我是说,奶奶会在白天大踏步地跨出屯街走向山野,如屯里其他男人一样,到野地搂草打柴,奶奶会因为终于迈出第一步而最后迈出第二步第三步,比如也像村里女人那样纺花织布打袼褙做鞋养猪养鸡伺候家禽,奶奶因为做了这些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的事情而与村人有了沟通,奶奶因为忙于东家串西家串相互诉说家长里短而忘了打扮顾不得梳洗,最终落个拖泥带水,琐琐碎碎,柔肠百转,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