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屋子里从此就静如隔世。人们因为害怕爷爷的匪气无一敢走进院子。爷爷把奶奶放在铺有军用棉被的炕上,那是那日典当之后又用手表赎回来的。爷爷知道在他娶回奶奶之后棉被比手表更重要。窗帘昨天就已挂好,爷爷还用五香草烧出淡淡的香气。奶奶进屋后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坐在炕上,奶奶的嘴唇与爷爷的嘴唇暂时分开,这时,奶奶疯了似的大笑起来,格格,格格,格格格,奶奶的笑声银铃般响脆,在简陋的屋子里回荡、震动。奶奶的笑一时间把爷爷吓坏了,爷爷上前扳住奶奶肩膀,惊愣地摇晃着,你怎么了大小姐你怎么了--这时节爷爷还不知道奶奶的名字。奶奶的笑声戛然而止,奶奶伸出柔软的手掌,搂住爷爷的脖子,哈出一股热气,之后嘴贴上爷爷耳朵,小声说:我敢肯定,古今中外,就没有这么浪漫这么开放的婚礼,太过瘾了。奶奶说完又是哧一声笑起来。
爷爷弄懂奶奶的意思蓦地把奶奶抱起来在地上转圈圈,当听到奶奶的鞋咣啷咣啷掉下地,爷爷终于把奶奶摁在炕上。远处李三的皮鼓还在咚咚地响着,日光在窗帘的缝隙里贼似的跳动。爷爷在和奶奶新婚的日子里提前进入了夜晚,或者,是爷爷蓄谋把白天当成夜晚。奶奶丝毫不知,奶奶把这当成开放当成浪漫,当成绝无仅有的对于幸福的把握。奶奶感受了爷爷的肉体时一个下午一个夜晚都没有让爷爷从她身上爬起来。
奶奶真正揭开新房窗帘的时刻是新婚第三天的早上。奶奶和爷爷在军被铺就的土炕上折腾得太累太乏了,他们一直睡到第三天早上。奶奶从睡梦中醒来,慢慢地睁开眼睛,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把屋子照得灰蒙蒙的亮,这是奶奶嫁给爷爷之后见到的第一缕日光。就着日光,奶奶看见了爷爷的裸体,看着了自己的裸体,奶奶意识里一点点闪回了那个空前绝后的婚礼,奶奶又咧嘴笑了起来。不过这回奶奶没有出声,因为爷爷还没有睡醒。奶奶一边笑着,一边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旁边去拽被子,然而,奶奶手刚伸出,一只光滑而又尖细的东西碰到了奶奶掌心。奶奶轻轻转过头来,以为炕上押了什么宝物,听大人们讲富豪人家的新婚之夜,炕上都要押着宝物。然而,刚一转头,奶奶却哇地一声叫起来,接着,腾地从炕上爬起,不顾还是赤身裸体站到窗台上,扯着嗓子喊爷爷,起来快起来--这时,她尚不知道爷爷叫什么名字。
爷爷被奶奶喊醒,愣怔地坐起来,爷爷先是看见在窗台哆嗦的奶奶,之后顺奶奶的视线往炕上看去。爷爷看到了约一寸长的潮虫,它们不是一只不是两只,而是二三十只,它们仿佛接受谁的命令似的趴在军被与炕席的结合处,一动不动,背壳上闪着幽幽的光泽,排列整齐的触角密麻一片。爷爷冷静下来,静坐了一会儿,似乎触及到了比眼前的潮虫更严峻的现实。少许,爷爷顺手拎起一条裤子,向戒备森严的虫子打去,虫子很快消失在炕席的缝隙里,爷爷把目光移向奶奶,示意奶奶坐下去,可是此时,爷爷发现奶奶裸体雕像似的凝在那里。
奶奶最初的尖叫,是因为潮虫,后来,当她的视线涌进了更广阏的内容,涌进了斑驳的墙壁、空洞的屋舍、破败的炕席,以及爷爷****的胸怀前殷红的疤痕,奶奶再也叫不出来。奶奶凝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奶奶似乎一下子丧失了记忆。许久,当听到爷爷在炕上冲她喊大小姐大小姐,奶奶才有了反应,奶奶看见一星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它的射程很长很远。奶奶仰起脸,朝光线射进的地方仰望,这时,奶奶的心突然揪疼了一下,奶奶发现,一道又陡又深的石壁竖在她的身边、她的头上,她仿佛是一只落进深井的青蛙,身上洇着湿湿的水迹。
奶奶是一件件往身上穿衣服的时候,才渐渐明白她落进了一个怎样的深渊的。奶奶并没像想象的那样大哭不止,她下地走出坑洼不平的屋子,走出满地鼠洞的堂屋,推开风门,在院子四周巡视。爷爷没有阻拦奶奶,爷爷早就料到奶奶大梦初醒之后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于是镇静地坐在屋子里等待奶奶的返回。
奶奶真的返回来,踉踉跄跄从院子里走回来,来到空荡荡的屋子里,直直地看着爷爷。爷爷以为奶奶回屋会冲他哭、叫、闹,会抓破他的衣襟骂他骗子,会撞门撞墙寻死觅活,可是奶奶只是直直地瞅着爷爷,以低沉而冷静的口气问爷爷:你说枣红马回去啦?它真的自个回去啦?
奶奶洁白的脖颈依然闪着莹光,瓜子般尖尖的下颏依然悬挂着凝脂般的柔韧,眉目之间依然蹙动着期待。见奶奶楚楚动人的模样,爷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像曾经在奶奶的父亲面前不敢接受神的旨意一样。许久,爷爷猛地扑向前去,把奶奶揽在怀里,用手揉着、抚着、擦着,不知将奶奶如何是好,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小姐让刀枪不怕的爷爷心软了,心疼了,心碎了。爷爷向奶奶原告实诉他的出身,他的家境,他的跃进跑马场的原委,爷爷讲着讲着放开奶奶,将她推到炕上,之后擦着红肿的眼睛,说:要回,现在我就送你回,压根,我也没想留住你,我根本没想留住你!如果,爷爷是跪下来求奶奶,或者用锁头看住奶奶,让奶奶看见他的卑琐、野蛮,也许是另外一种奶奶长到十六岁,没有如此地饿过,奶奶长到十六岁,没有吃过如此粗糙的食物。
结果,可是爷爷多情而仗义,使十六岁的奶奶突然涌起心疼,涌起侠肝义胆,奶奶扑到爷爷怀里,连连说道: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能害了你……
奶奶为一时的心疼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决定留下的上午,奶奶准备为爷爷和自己做一点吃的,等待爷爷去找粮食,可是一等不回,二等不回。临近晌午的时候,爷爷捧着热气腾腾的苞米面饼子从外边回来。奶奶感激地迎上去,拿过饼子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奶奶长到十六岁,没有如此地饿过,奶奶长到十六岁,没有吃过如此粗糙的食物。但奶奶努力夸张着吃相,不时向爷爷送着飞眼。爷爷进屋后,站在堂屋中央,满脸喜气地看着门口,看着奶奶,似乎对自己的体贴很满意。奶奶领悟着爷爷的喜气,吃一口看一眼爷爷,并拿眼睛示意让爷爷吃。可是,奶奶发现,爷爷不但不吃,脸上的喜气迅速地消失了,就像风吹雾散。随之而来的,是一脸凶恶的表情,眼神里暗含着杀机。奶奶见爷爷一脸凶相,不再吞咽,并转身向门口看去。奶奶看见一个衣衫槛褛的男人手牵一个秃头秃脑的小孩走进来,那男人和孩子刚进来就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央求道,大哥大哥,还我饼子,那是我扛了一上午活得来的吃食,求求你,可怜可怜孩子。这时,只见爷爷大步蹿到门口,上前就是一脚踢向男人和小孩,边踢嘴里边吐着脏话,把男人和孩子吓得仓皇逃窜。奶奶的饼子掉到地上,眼泪簌簌地从眼眶落下来。
看到嘴角沾着饼渣的奶奶泪如雨下,爷爷再次将奶奶拥进怀里,低声下气地说,原谅我,都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要不,我送你回去。
这次,奶奶没有心疼,奶奶奇怪她一点没有心疼。奶奶从爷爷怀里挣脱出来,冷冷地看着爷爷,不认识似的将爷爷推在一边,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走到街上,走到通往孤山的山路上。
奶奶走了一天两夜才走回孤山镇街。奶奶回到镇上已是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一点不见当初的风采,使镇上人和她对面不识。然而,奶奶刚刚望到拴有枣红马的大门口,以为终于从深井里爬出见了天日,就听无数马蹄夯击地面的声音在镇街上响起,瞬时,一帮马匪横拦奶奶面前,爷爷在不知不觉中将奶奶抛向半空。爷爷把奶奶架上马背之后,说了声对不起,这是神的旨意,就扬鞭回转。
奶奶是在被爷爷掠走之后才被镇上人认出的。数日之后,奶奶的父亲送来一箱银元一包衣物和一封信。奶奶的父亲在信上写道:
人将为终生的食物而劳力。
第二乐章生子奶奶的父亲,这位孤山镇上有名的大富豪王同元的儿子,王记书坊的校长,教堂里的主持;这位小镇上被誉为疯子的改良主义分子,他再次在我的书写中走到我的面前。在我的想象里,他中等个子,留着平头,蓄着八字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他学富五车却不因学识而迂腐,他崇尚改良却不因变革而忽视规律,他洞穿世事而不因看破红尘而消极怠工,他因为明知人将为终生的食物劳力而没有极尽全力为他的女儿争取自由,他又因为明知自由在人的一生中弥足珍贵却从不在奶奶的童年里向她灌输人将为终生的食物而劳力,他给了奶奶极大的自由,却又让奶奶为这自由付出一生的不自由来了解神的旨意。
奶奶别无选择地落入万丈深渊,回到潮虫与甲壳虫争相竞跑的炕上,奶奶张着被恐慌惊扰得有些疲惫的倦眼再一次打量眼前的一切。屋檐低低的,废旧雨布糊着的小窗笼罩着一片幽暗,泥土斑驳的墙壁裸露着挤挤挨挨的石子,与墙角处的鼠洞虫穴形成凸出与凹进的和谐。堂屋里锅灶塌陷,灶坑窝水,锈迹斑斑的铁锅上没有锅盖,里边落满了从天棚掉下来的灰垢和虫屎,与草屋连着的是一个脏乱不堪的院子,蚊蝇在上边一团一团聚集着,四周则零乱地摆着破门板、旧车带、废鞋底之类,没有院墙,没有门楼,几只被雨水腐朽的柴棒形影相吊地伫立在四周,以示画地为界的标志。与院子相连的,则是一条积满牛屎草屑的土街,三十几座草房屋互不相干地错落着,鸡鸭鹅狗偶尔的嘈叫展示着被它们呵护着的庄户人的日子,一些穿着豁裆裤子的小孩骑在自家的土墙上呆头呆脑东张西望,而他们的主人,则挎着紫条筐,在早已收获过的土地上拾找着什么。这就是奶奶眼中的现实世界,它们以奶奶完全陌生的、不可理喻的模样呈现在奶奶生活中。奶奶在屋子里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奶奶不知道哪一处才是她的立足之地,最后,奶奶在门槛上蹲下来,她望着向东南方向游动的白云,一瞬间神色呆滞。奶奶回想自己是怎样翻倒的这个跟头,奶奶忆起了那一阵激动人心的马蹄声,忆起了外表威武凛然的男人,忆起……突然,奶奶从门槛上站起,向屋里扑去,奶奶向那个骗了自己的男人扑去,心里是蹿上一股撕碎他的火气的,可是,奶奶忘了,那个男人把她扔下,就率马帮队跑了。扑了空的奶奶于是又疯了似的笑起来,格格,格格,格格格,一些正在爬行的虫子听到奶奶的笑声纷纷停止,惊吓使它们不知道该向何处去。奶奶看到不动的虫子,突然止住笑声,她不知道自己被自己的笑声吓着了,还是被静止不动的虫子吓着了,身子开始抽动起来,少许,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奶奶醒来时爷爷已经回到家中。奶奶睁开眼睛看到爷爷,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我的家。爷爷似乎深谙奶奶用意,第二天,就用奶奶父亲送来的银子到县里给奶奶买了梨木梳妆台,枣木躺厢,漱口杯和崭新的被褥。可是无论爷爷买来什么,奶奶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买来梳妆台的当天,对着镜子,奶奶吓了一跳,奶奶的惊吓绝不亚于第一次在爷爷炕上看到虫子的惊吓,眼窝乌紫乌紫。是这一刻,十六岁的奶奶,以她孱弱的女儿身,触摸到了命运这个不可捉摸的乖戾的东西。
当奶奶真实地触摸到命运这个乖戾的东西,奶奶开始向它发起反抗。奶奶的反抗不再是逃跑,既然是命,逃是逃不掉的,奶奶的反抗是拒绝同爷爷合房,拒绝做一日三餐,拒绝干一切和自身的洁静毫不相干的活路。也就是说,除了穿衣打扮,洗衣洗澡,奶奶拒绝去干一切。然而爷爷接受奶奶的所有拒绝,惟独不能接受拒绝合房。一天一夜的欢愉正开启了一扇永无止境的欲望之门,夜晚里,奶奶无声的抵抗换来了爷爷狠重的拳脚,使她不得不木木地接纳。奶奶眼睁睁看到她的生命,再也达不到那个欢愉的巅峰了,她不但无法到达,且连方向都找不到。好在爷爷并不关心她的是否到达,使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可能应付过关。
奶奶的反抗是在她的白天里见出成效的,她一早醒来,舀一盆洗脸水,对着镜子梳洗打扮,等待爷爷送来早饭。奶奶穿完喝完便拿一条木凳坐在屋门口,看着太阳从形影相吊的柴棒上冉冉升起,照着霜花满地的院落,照着秋去冬来的山野,照着无家可归的孤雁。当日头升上头顶,浑身涌上一股暖烘烘的热,奶奶就脱了身上夹袄,继续静坐。她常常在坐累了之后,走到院子里和街门口的打稻场上。奶奶是乡间没有的大脚女人,走起路来一跳一跳,惹来屯里女人探头探脑。奶奶不管别人家的烟囱是否冒烟了,不管爷爷的肚子是否咕咕叫了--爷爷娶了奶奶之后,为了看住奶奶,开始在家门口开荒种地。大晌之后,还是由爷爷自己回家烧火做饭。奶奶最初的反抗是欢快的,带有某种成就感的--奶奶在家门口静坐或在打稻场走动时,能够体会到自己仍然是王家的大小姐,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是天真活泼的少女,奶奶甚至觉得她虽命运落进了深井,人却仍然浮在水面,浮在为生存所累的芸芸众生之上。
当然,这种反抗的快感,成就感常常受到袭击。那是一个漫长的日子,那个日子因为爷爷没有按时归来时光显得特别漫长。奶奶早已不爱爷爷,但奶奶需要爷爷在她的生活中有些响动,以分割上午和下午。这一天午间爷爷没有回家,奶奶在屋门口坐了又坐,在打稻场转了又转,时光就是不动。奶奶感到口干渴得厉害,却不是想喝水的干渴,奶奶还感到胸口一阵一阵窒息,喘不上气似的窒息,让她分外慌乱和难受。奶奶最后以为自己饿了,可是用心感受一下肚子,那里并没有什么需要和嘈叫,奶奶一趟又一趟地出入屋子院子和打稻场,奶奶在最最焦渴的时候,突然地蹲下来捡起一块石子,奶奶将石子抛出去,又去捡了起来,就在奶奶无聊地抛出石子又捡起石子的一瞬,奶奶彻底明白自己怎么了,奶奶将石子的尖处划在地上,一笔一画写起字来,当奶奶写出读书二字,眼泪在奶奶眼眶夺眶而出。
奶奶生活在一览无余的贫穷里,物质的贫穷还好忍受,精神的贫穷让奶奶懂得什么叫煎熬。当那弱小的快感被一阵阵迎头而来的荒芜、荒漠侵蚀,奶奶就竭尽百般敏感、颖悟地去挖掘和体会,使自己仍然保持浮在水面的成就感。有一次,一只鸭子掉到泥淖里,奶奶远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当鸭子没人地面没了踪影,奶奶为自己的没去抢救欣喜万分。奶奶时刻警示自己,既然人将为终生的食物而劳力,那么能得一时不劳力绝不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