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先生苦思冥想写出了一个新药方。他很得意地说,是在彻底研究了祖上传留的十多副方子后,取其精华,添上他这几天的诊病心得,弄出来的一个综合版。新方子的好处是疗效快,药力猛,一枪一弹不会虚发。难处是方子上的几味药,薛先生自家没有,整个上埝镇都寻找不见,得着人去石庄镇跑一趟。石庄这地方,日军占领之前,是通扬一带的药材集散地,这几年虽说生意寥落了,毕竟底子在。
然而--薛先生面露难色地说了个“然而”--谁去石庄买药最合适?
“还能有谁啊?”思玉点着自己的鼻子:“当然是我喽!”
思玉摆出的理由:薛先生和娘要照顾病人,克俭和宝良年纪小,两家人中能够顶用办事的,只有她这个中学生。
娘同意了。但是娘要求她带上克俭,遇事能有个帮手,对人就说姐弟两个走亲戚,不容易惹怀疑。
石庄是青阳县南乡最大的重镇,驻有日军一个加强小队,外加伪军一个营。镇子的东西南北分别矗立着日军修筑的圆碉堡,粗大的烟筒似的碉楼里凿出一个个阴沉沉的枪眼,个个都有碗口那么大,胆小的人从碉堡底下过,抬头看到那些黑窟窿,腿脚就软了,步子都迈不动了,生怕枪眼里冷不丁地有一颗子弹飞出来,倾刻之间小命呜呼。
所以,思玉听见娘说让克俭一块儿去,马上问他:“你怕不怕?”
克俭说:“不怕。”
“见了碉堡能不能走得动路?”
“你走得动,我就走得动。”
思玉满意了,说:“行,回答及格。”
出门前,娘特地给思玉和克俭打扮了一下,让他们穿成乡下富绅家的小姐弟。娘说看城门楼子的皇协军都是势利眼,见到穿戴整齐的人,枪筒子都会往上抬一抬。娘给思玉穿的是一件花哔叽布滚蓝绸边的斜襟掐腰小褂,宽腿的蓝布裤子,黑绸面绣有牡丹花卉的家做鞋。发式也按乡下小姐的模样来:齐眉的刘海,背后拖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梢扎起一根俏俏的红绸带。克俭是土里土气的马桶盖子头,脖颈上挂一个长命百岁的小银锁,白色斜纹布的对襟衫,紫花土布的裤子和鞋。思玉的胳膊里还挎上一个花布小包袱,克俭则提一个竹编圆盖篮,蓝子里装几块娘做的粗糕点。
走到串场河边,思玉四边看看没人,蹲下来,从桥洞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迅速地塞进包袱里。克俭问她是什么?思玉丝毫不避讳地说,是学校里印制的抗日传单。克俭恍然大悟,难怪二姐自告奋勇去石庄镇,原来是捎带着去撒传单的。
克俭见过这些传单,思玉曾经把蜡纸带回家里刻写过。刻蜡纸有专门的刻写笔,还有钢板,蜡纸铺在钢板上,笔尖写上去嗤嗤地响。思玉从来不让克俭动,因为蜡纸很宝贝,碰坏了就没法儿再用了。蜡纸刻成,送到学校,用简陋的油印机印出来。纸很粗糙,是土造纸,油墨难均匀,大字还能够看得清,小字就难免印成一团黑。因此一张传单没有太多内容,有时就印上几句打倒小日本的口号。敌占区的老百姓不识几个字,日本兵拿到手里更加看不懂,散传单的意思,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吓唬吓唬日伪军罢了,让他们明白抗日力量是一直存在的,能到你的地盘上散传单,就能到你的地盘上取人头,先生们还是老实为妙。
思玉见克俭盯着她的包袱看,吓唬他:“就当你不知道!你要是露出半点害怕来,我走到路上就甩了你。”
克俭心里想:谁害怕呀?男的会比女的胆子小?
二十里路,走得姐弟两个一头热汗。站岗的伪军把他们拦在镇子门口。按照规矩,进出石庄的人和物品都要被检查。
克俭嘴里说不害怕,心里早已经怦怦地跳起来,忍不住地拿眼睛往思玉的包袱上瞄。
思玉手伸到包袱底下,靠近克俭,用劲地掐他一下。克俭嘴一咧,一声“哎哟”咽在嗓子里。他慌忙把眼睛转过去,不朝思玉那边看。
思玉这时就开始演戏了,故意装出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娇小姐的样子,惊慌失措地叫:“哎哟,哎哟,还要检查啊?老总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怎么好脱了衣裳让你查?”又朝克俭嘟起嘴:“弟啊,出门前娘没说要脱衣裳让人查吧?这可羞死人了,早晓得要检查,我就不到舅舅家送寿礼了,让你一个人来好了。”
那伪军大概是个刚被抓了壮丁不久的乡下小伙子,嫩生得很,见思玉一脸娇憨的模样,自己脸上先有了不好意思,脸胀红着,用那枪上的刺刀指一指思玉的包袱。
思玉像是恍然大悟,一步凑上前去:“大哥想尝尝我娘做的寿糕啊?大哥鼻子真是灵,我娘做的枣儿糕,又甜又香,三里路外就能闻着味儿呢!”说着,思玉伸手掀开克俭挎的那只盖篮,摸出一块嵌着红枣的玉米糕,笑嘻嘻地送到那伪军手中。递糕的同时,她纤细的小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对方掌心里一划。土气未脱的乡下小伙子何曾见过这世面,刹那间脸红成一块新娘子的盖头布,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远。思玉赶紧拉起克俭的手,朝对方丢了一个娇媚的笑,轻轻松松地进了石庄镇。
一场好戏,把克俭演得晕头晕脑。他真是想不出来二姐何时学会了这么花梢的一套。
先办大事:按药方子抓药。石庄果然是大镇,才走了两个药店,几味难寻的药材已经买齐。之后的时间归思玉:包袱里的传单要四处散出去。
思玉其实还是头一回做这么惊险的事,却老练得仿佛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地下工作者。她带着克俭,派头很大地在镇上茶馆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一笼水晶包子。装做找人,在镇上的维持会附近转了一圈。像是好奇,绕到街中最热闹的戏园子门口张望了好一阵。不知怎么闯到石庄镇中学和小学里,发现走错地方,嘻嘻哈哈又出来了。路上差点跟一个从妓院里出来的小鬼子碰到面,幸而思玉眼快,一拉克俭,躲到旁边卖杂货的铺子里。铺子老板看看思玉说:“你个乡下小丫头真是贼胆大,让小鬼子抓到了,不把你拖到碉堡里玩个够才怪。”思玉笑嘻嘻地说:“我是鲤鱼精变的呢,浑身溜滑,他空手抓不住。”说得铺子老板嗬嗬地笑。
最后,他们贴着城门墙根绕出镇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一天石庄镇里好戏连连:茶馆里的伙计给客人泡茶,揭开壶盖,里面被传单塞得满满当当。维持会长办公时间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发现抽屉里赫然躺着要惩罚汉奸的纸片,不敢吱声,悄悄烧掉了。戏园子门口的传单是跟海报贴在一起的,看见的人多,传到日本人耳朵里,很让他们发了一顿脾气。最兴奋的要数学校里的学生了,那天放学回家,一个个口袋里都揣着油印的粗纸头,拿出来给爹看给娘看,识两个字的家长吓得脸发白,捂住孩子的嘴,不准他们再往外面说。
克俭是老实孩子,回家之后想来想去,还是把二姐撒传单的事情告诉了娘。娘一听脸就白了,把思玉叫到厨房里,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娘说:“你个浑丫头!你自己不要命,也不能白白送上你弟弟的命!再说了,一个不留神把日本人引到家里来,那就不光害了一个镇上的人,你也害了人家飞行员,对不起沈沉沈旅长!”
思玉不服气,不敢跟娘争辩,转过头把克俭拎出去骂了一顿。思玉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要是害怕就别跟着我,告密算什么本事?”
克俭叫起来:“我没有告诉别人,我只告诉娘了!”
思玉一跺脚:“最不能告诉的人就是娘!”又指着克俭说:“听着啊,从此以后,我跟你路归路桥归桥,我当抗日英雄,你当缩头乌龟!”
克俭心里很怅惘:一路跟着撒传单,他有半点害怕了吗?他不过是把事情说给娘听了,凭什么就成了缩头乌龟呢?
二姐这个人,就是这么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