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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家里藏了一个人

娘是个小心谨慎的人,飞行员养病的那间厢房,白天没有人进去时,娘总是在门鼻子上挂一把锁,万一有人注意到,也只当那是间废弃不用的闲屋子。需要进屋喂药灌水时,娘便拴上院门,还留克俭在门口守着。娘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克俭一天三次进厢房看病人。他很希望能为病人做点什么事情,可是对方没有机会给他。一天二十四小时,病人除了昏睡还是昏睡。刚从野地背回来时,他的脸色白得像白灰水,现在更可怕,白皮肤下面泛出了黑,焦黑焦黑的,仿佛脸上蒙着一层干透的黑浆糊。他嘴唇边的一圈胡子长得却飞快,娘用热水泡软,拿刮猪毛的剃刀帮他剃了,没两天又硬扎扎地长出来,把干得起白霜的嘴唇遮盖。

他常常嘀咕着说胡话,叽里哇啦的,克俭一句听不懂。偶尔他睁开眼,眼神无光地盯着房梁看。克俭认为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有一回房梁上掉下个蜘蛛,就掉在他脸颊上,他的眼珠儿压根就没动。克俭喊他:“喂!”他木木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薛先生说,伤寒病人病入膏肓时会是这样的,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

“眼睛看不见,他以后怎么开飞机?”克俭替他操着心。

“这个嘛,病好了,一切自然就好了。”薛先生说得很含糊。

克俭听宝良说,他爹为治这个人的病,成天在家里翻医书,把他爷爷、老爷爷、老老爷爷传下来的旧书都翻遍了。他看着书,嘴里念念有词,转磨一样在屋里走动,神经病一样。这时候他嘴里念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对症下药,对症下药。”下什么药呢?他又拿不定主意了。

“这个病的起因,是肠胃里湿热互结。从根上治,要清热化湿。”他站在床边,看着娘给病人喂药,自言自语。

娘似懂非懂。娘只负责把薛先生配好的药倒进砂锅里煎,煎到只剩小半碗时,滗出来,凉一凉,想办法撬开病人的嘴,灌下去。

克俭偷偷尝过一口娘熬好的药,其实只不过拿舌尖舔了一下下,那股冲鼻子的苦味,麻得克俭恨不能揪了自己的舌头才好。他万般同情地想,天天给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灌这种药,真是叫人揪心的事。

灌药的过程很不容易,凭娘一个人做不成,必须有克俭或者思玉帮忙才能行。娘为灌药专门削了一根木片片,打磨得锅铲一样薄,便于从病人紧闭的牙齿缝里插进去。总是娘在旁边端着药碗,克俭在床头抱住病人的脑袋,思玉撬他的牙齿,三个人通力配合。思玉下手快,木片举起来,看准地方,嚓地塞进对方齿缝。要换成娘动手,木片在人家嘴边上哆嗦半天,心里不忍,迟疑不定的,反倒让病人在冥冥中有了警觉,牙齿越咬越紧。

思玉一撬开病人牙齿,立刻拿木头片别住,留一条指头粗的缝。娘用小铝匙舀了药汁,一点一点地从齿缝里倒进去,灌入病人喉咙。那药汁真是苦啊,病人都意识模糊成那样了,还本能地甩着头,喉咙里咕嘟咕嘟响,拒绝往下咽。有时候喝进几口,突然喀地一声喷出来,黑乎乎的药汁顺嘴边淌得到处都是。娘就糟殃了,又得给他擦洗换衣。

开头几次喂药,三个人配合不好,手忙脚乱,像是打一场大战。病人虽说瘦得芦柴杆儿一般,挣扎时却有力气,牙关咬得死紧。有时候思玉明明把木头片插进去了,却怎么也别不开缝,反被他咬断在嘴里,还得拿手指掏进去帮他抠出碎木屑。后来克俭偶然的一次成功,摸索出了经验:他只需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病人的鼻子,用劲捏一会儿,对方的嘴巴自然就张开,这时候他眼疾手快,把木片往牙齿间一塞,一切都妥了。

两个人的活儿,他一个人反做得更好。

思玉不服气,拖腔拖调地说:“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有办法。”

克俭比较怕二姐,不敢反驳她,只在心里回应:“你以为就你行?”

沈沉旅长很惦记飞行员的病情,又不方便时常过来看。毕竟他是军人,往薛家飨堂走动得多了,会让人起疑心,猜到这背后有名堂。商量的办法,由克俭每天去军营,向沈沉作一个病情汇报。

克俭性子沉稳,自小不多话,看见沈沉,只说两个字:“没醒。”

沈沉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好消息,每天从克俭嘴里听到这两个字,神情都沮丧,或者仰面长叹,或者拿拳头捶手心。他也许心里在想,一个人怎么能连续高烧这么多天呢?“重症伤寒”是个什么见鬼的病?

难怪沈沉着急啊,上埝镇是抗战期间典型的“拉锯”之地,美国飞行员在这里呆一天,他保安旅长肩上的责任就重一份,因为时间越长,走漏消息的可能性越大。

有一回,病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会儿,克俭兴兴头头地飞奔到军营去报告。沈沉却不在,外出训练部队了。留守的文书问克俭有什么事?克俭多个心眼儿,不肯说,在沈沉的桌子上留了一张画:一个睡倒的人,眼睛睁成了两个圆圆的玻璃球儿。

第二天克俭再去,沈沉还是不在,桌上却留了他的答复,同样是一幅画:一根竖起来的大拇指,外加一张咧开的大嘴巴。

克俭看懂了,沈沉是高兴,夸奖克俭做得好。

可惜,克俭无法让沈沉的开心持久些,他这天留下的画,小人儿的眼睛又闭上了,变成一根笔直的线,与世决绝的样子。

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飞行员的身体跟普通人不一样啊?他怎么可以不吃不喝病上这么久呢?克俭的心里,恨不能把病人的眼睛强行扒开,再吹上一口气,让他赶快地活过来。

所幸薛家飨堂还清静,藏着这么一个重病人在家里,镇上的人丝毫不知晓。

也出过一回险。一天娘开门出去倒药渣,无巧不巧撞上了镇里的媒婆孙大嘴。孙大嘴这人心不坏,就是嘴巴盛不住事,东家长西家短的,一件事到了她嘴里,芝麻能说成西瓜,牛粪能说成鲜花。

“克俭娘啊!”孙大嘴老远就打招呼,“多日不见出门,忙什么呢?哎哟,家里谁病了?”

娘心里憷着她,随便扯个谎:“克俭身子不好。”

孙大嘴也是闲得生非,热情得过了头:“怎么个不好?生什么病?我看看孩子去。”

娘吓得白了脸,胳膊撑起来拦着门:“别别,不是了不得的病,吃两副药就好。”

孙大嘴做出生气的样子:“克俭娘,你这是见外啦!一个镇上住着,我看看孩子还不该?”

娘就没法再拦着了,硬起头皮放她进了门。

没想到,克俭果真没头没脑地裹在一条大棉被子里,思玉在一边端水喂药忙不停。克俭见了人进去,哼哼叽叽的,活像真得了多么重的病,把娘都唬得吓一跳。

孙大嘴一走,克俭被子一掀爬起来,让娘看他满头满脸的汗,说:“闷死我了!”

娘拍着胸口:“也吓死我了。你怎么就想到这一招的呢?”

思玉憋不住,笑得直不起腰。原来是思玉的鬼主意。

还有一次,是在镇上的学堂里,有个平素跟克俭要好的同学问他:“克俭你们家谁得病啦?我怎么老是闻到你身上有煎药的味儿啊?”

克俭本能地反驳他:“你家才有人得病呢。”

话才出口,忽然想起娘确实天天都在煎着药,脸就急红了,怕人家猜到什么。

幸好宝良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聪明地赶上前扯个谎:“克俭家谁也没病,是他娘帮我爹熬药丸呢。”

薛先生每年到入秋时都要支着大锅熬药丸,镇上的人个个知道。如果说他熬得烦了,把活儿包给克俭娘去做了,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克俭很懊恼,关键时刻他总是没有思玉和宝良的鬼点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