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因为新年吧,海底世界突然变了颜色,不再是满眼的深蓝,粉蓝,土尔其蓝,而是一天一地喜庆的红。小绿今天也穿一件红色的对襟的唐袄,可惜她的身材没有曲线,远看着像是一支鞭炮。
她握着小喇叭,声音也是鞭炮一样清脆:“大家一个跟着一个,不要掉队,现在我们去二号表演馆。”
很远的,小绿就看见阿卡坐在门前的石级上,裹着一件橘子色的长睡袍,光着腿,人字拖扔在一边,一个人闷闷地吸一支烟。小绿朝他打招呼,他也没精打采:“七喜生病了,我暂时不用参加表演。”
七喜是一只三岁的母海狮,它刚出生的时候浑身白毛搁浅在近海,被渔民当作火星物种入侵送来海底世界,是阿卡把它养大。
小绿安排游客坐好,告诉他们海豚表演之后在二号馆后面的海滩结合,那边有一尊海盗辛巴达的雕塑。
阿卡还在抽烟,小绿走过去,踢掉他的人字拖:“你只穿着泳裤不冷吗?”
阿卡紧一紧睡袍,不说话。
小绿贴着他,两个人并肩坐在石级上,今年冬天居然连南方也下雪,冷得小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卡抱一抱她,说:“六号馆有魔术表演,最近是魔术主题月,游客都不看海狮,看魔术师了。”
小绿惊喜:“真的吗,能不能把我变成一只小海狮?”
阿卡看她一眼:“你已经很像海狮了。”
小绿捶他:“要死,我已经在很努力减肥了。”
小绿气得忘了时间,一群游客围着辛巴达等到两眼冒火,等到小绿赶到,已经有等不及的游客单独行动了。
在海底世界想要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小绿急得想哭。
有游客提醒她:“刚刚二号馆有工作人员派宣传册,他们会不会按图索骥,去看魔术表演了。”
阿卡和小绿赶紧跑过去,啊,两个活宝果然在那里,而且居然跑去台上,魔术师抖动着一只巨大的黑袋子,将两个人罩进去,然后猛地抽掉,他们都不见了,舞台上空空如也。
小绿站在过道里等他们,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他们回来。小绿着急:“会不会他们真的消失了?”
阿卡笑:“你弱智啊,怎么可能,只是表演而已。”但是,演出都已经结束了,观众已经散场了,工作人员已经从帷幔后走出来收拾道具了,那两个游客还没有出现。
小绿挤过去找刚刚那个魔术师,他正在卸妆,擦掉眼睛上白色的四角星,小绿拍拍他的肩膀:“你把我的游客变去哪里了?”
其实他的眼睛根本不需要画星星,已经很亮了,此刻正无辜地一眨一眨:“你的游客?”
小绿解释:“就是刚刚配合你的两位观众,这么高,这么胖。”小绿拿他做范本,七手八脚地比划。
他也比划着解释:“我不是胖,我是穿着道具,这样看起来滑稽一点。”
小绿不理他是胖还是瘦,她着急的是她一胖一瘦的两个游客。
他终于明白了小绿的意思,耸一耸肩膀,事不关我的表情:“他们从升降机下来,便从后台走了,具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啊。”他说闽南口音的普通话,拖长长的腔调,温柔又可爱。
她喊:“什么魔术,原来你们用升降机骗人。”她说得很大声,周围还有来不及走尽的游客,他赶紧来捂她的嘴巴。他的手很大,一下子便把她的脸覆盖,让小绿第一次觉得瘦脸成功。
阿卡在另外一区终于找到那两个游客,该死,两个人居然躲在一丛花树背后接吻。小绿埋怨他们,他们还振振有词:“死胖子,是你先把我们丢给海盗的好不好。”他们居然说小绿胖子,而且还要加一个“死”字,小绿委屈得哭了,阿卡气她,游客也气她。
一团的人等了他们一晚上,决定惩罚他们,他们选择表演节目,合唱一首歌,《你最珍贵》。天啦,要死,两个男人对唱:明年这个时间约在这个地点……到底是谁在惩罚谁。
2.
小绿从小就喜欢旅行,她喜欢这样走在路上的感觉。
大学时候,她选择了旅游专业,可以免费旅行,还可以拿薪水。不过她最讨厌在一条线上跑来跑去,听说社里有在一条线上跑到退休的,真的很可怕。
在海洋馆,居然又遇见那个魔术师,他穿黑色的燕尾服,戴黑色的礼帽,脖子上圈长长的羽毛围巾,妖娆地走来走去,摊开手,让大家检查他的手心手背。他喊:“现在我们要邀请一位观众到台上来,参与我们的表演。”
所有的观众都踊跃举手,可是他却走到小绿面前,很绅士的鞠躬,然后温柔地说:“这位美丽的小姐,我可以邀请您参与我们的节目吗?”
原来,他也认出小绿了。
他优雅地抖动着那只巨大的黑色袋子,然后将自己和小绿统统罩进去,小绿悄悄问:“难道你要和我一起消失吗?”
他赶紧来捂小绿的嘴巴:“小声一点,周围都有话筒。”
小绿的声音观众没有听见,到是听清楚了他的声音,大家哄笑起来,一致认为小绿就是魔术师的助手,只是站在人群里假装被邀请罢了。
音效师换了一首悠扬的小夜曲,他被误会,被看穿,却依然围着黑色的袋子故弄玄虚,拿着黑色的手杖指啊指,然后刷地揭开黑色的袋子。观众席一下子死一般沉寂,刚刚的大活人真的消失了,却剩下一颗脑袋留在舞台上。
小绿带着哭腔喊:“该死,我卡在升降机里了。”
观众确认台上的脑袋还活着,立刻爆发满堂大笑,有人在踢椅子,有人在吹口哨,是谁丢上来一只咬了一半的苹果。
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拆开舞台。小绿一直在小声地哭,他蹲下来安慰她。小绿摇摇头:“对不起,是我太胖了,害你演砸了。”
小绿和魔术师坐在海边一艘废弃的蓝色舢板上聊天。他还穿着刚刚的燕尾服。
他说:“我的家乡在兰屿,离台北很远的一座岛屿,很开心那边被文明遗忘了,所以还保持着许多原始的风貌,向海的山坡每年夏天都会开满海芋”
也许是因为白天的事情吧,今夜他有点落魄,人落魄的时候,很容易想家。他又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像一只猴子一样到处跑来跑去的表演,不过我想赚钱,我想在岛的最南边盖一栋房子,然后每天打鱼。要知道,在兰屿,有鱼腥味的男人才最有魅力。”
小绿挪了一下位置,虽然他穿着燕尾服,她却闻见了淡淡的海水的味道,她想,他的胸膛一定藏着一座海洋吧。
3.
旅行团要换去下一个景点了,在大巴上,小绿突然发现自己的包里被塞进了一只熊宝宝八音盒,眼睛会随着节奏一动一动,曲子是一首日文歌《知床旅行》。
小绿激动得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记得小时候,外公从北海道回来,带给她一只一模一样的八音盒,也是这首曲子,伴随她整个童年。一定是那个魔术师悄悄藏在小绿背包里的吧,一下子就觉得他亲切起来,而且他有魔法。
车里有游客听出来曲子的旋律:“《非诚勿扰》里,最后邬桑在车里唱哭的,就是这首歌啊。”
晚上回旅馆,小绿给魔术师打电话:“喂,你今天晚上有表演吗?”
他似乎正在准备,电话那头闹轰轰的,他说:“有啊,不过我的部分很早就可以结束了。”
她说:“今天晚上团队自由活动,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他才赶过来,抱着一杯爆米花,猫着腰,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她。
小绿已经买过爆米花了,于是他便把自己的搁在一边,和她吃同一杯,有意无意的,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指尖,他反过手,握住她。她挣扎了一下,又不敢乱动,害怕会打翻杯子里的爆米花,虽然还有另外一杯。
电影的最后,那首《知床旅行》被唱起,邬桑把车停下来痛哭。小绿转过脸去看他,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小绿躲了一下,他的吻就落下来。小绿死死地咬紧嘴巴,隔着包,握紧那只熊宝宝八音盒。他来捏她的鼻子,你摸到了一脸眼泪。他赶紧坐回自己的位置,说:“对不起。”
小绿把背包抱在胸前,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说:“我叫阿卡。”
小绿惊得差点跌坐在地板上,疑惑:“什么?”
他也疑惑:“我叫阿卡。”
小绿哭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一直叫阿卡。”
“不许你叫阿卡。”
“那我叫什么?”
小绿想了很久。“你叫邬桑。”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看上去很好欺负吗?”小绿问他。
“没有啊,我没有欺负你,我喜欢你。”
小绿苦笑:“我很胖的,我会卡在升降机里。”
他抱抱她:“我就喜欢胖的女生啊,而且,我准备订做一部大一号的升降机。”
就是这个时候,阿卡的电话过来,他问:“怎么你那头有人在哭?”
小绿解释:“是邬桑在哭。”
阿卡又问:“邬桑是谁?”
“我在看电影,邬桑是一个角色。”
阿卡明白过来,准备挂电话。
小绿问:“你找我什么事?”
“啊啊啊,都忘记了说,我打电话是告诉你,七喜不是生病,她是怀孕了。”
阿卡在电话那头笑得开心极了。
从电影院回酒店的路上,他问她:“我是邬桑,那我是什么角色?”
小绿也不知道,所以没有回答。月光里,两个人的影子匍地而行,始终隔着一些距离。他伸出手,拉拉她的手。
她没有拒绝:“我从小就很胖,可是手却很瘦。”
她给他看胳臂上翠玉的镯子:“这是我六岁时候戴的,到现在还是很合适。”
小绿喜欢别人牵她的手,可以把自己好的一面让别人握紧。
那天晚上,邬桑留在了小绿的房间,一整夜,就那样拉着手,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小绿总是对未知的地方充满向往,兰屿那片向海的山坡真的开满白色的海芋吗?她看过宁夏的向日葵花海,看过婺源的油菜花海,还没有看过海芋花开成海。
4.
九月,邬桑在近海表演海底脱逃术,他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在深海表演脱逃。他问小绿:“你说我能成功脱逃吗?”
小绿安慰他:“一定可以的,我在岸边等你。”
他哭了,把脸埋进小绿细弱的手掌:“可是,我逃不脱你的掌心,答应我,如果我能活着浮出海面,嫁给我。”
他翻出一只盛满明信片的铁盒子,盒子里面有一枚干了的玫瑰花瓣,花瓣上嵌着一只很老式的戒指。
小绿不说话,把脸埋进他的头发,两个人叠在一起。
手机响起来,是阿卡,他说:“你知道吗,上次那个台湾魔术师会在旧港口表演深海脱逃术,我定了票,我们一起看哦。”
那天晚上回家,小绿发现自己从小一直戴的翠玉镯子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果然,有得必有失。
表演的那天,天高云淡,阳光和煦,邬桑穿着黑白格子的袍子,戴着大波斯菊一样的彩色头发,鼻子上粘着乒乓球一样的红鼻头,在海滩上又蹦又跳,做着鬼脸,很开心的样子。却没有人在意他白色四角星的眼睛里藏着恐惧。
工作人员缚住他的双手,用厚重的铁链锁起来,然后装进一只透明的玻璃箱子,巨大的缆车吊着他,沉入水底。
小绿和阿卡坐在岸边的岩石上,小绿有些紧张,她的额头布满密密的汗珠。阿卡安慰她:“没关系的,魔术而已。”
小绿知道是魔术,她是紧张,该如何开口对阿卡说分手呢?她答应他,在他出水的那一刻,给他答案。
司仪在读秒,故意紧张兮兮地营造气氛,音效师推上去心跳般的鼓点,灯光暗下去,所有的心都楸紧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卡下意识握紧小绿的手,小绿好几次鼓起勇气,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出水时间已经到了,缆车上的工作人员急切地喊:“完蛋了,缆车卡住了。”
司仪慌了,音效师慌了,灯光师慌了,工作人员也慌了:“救生员在哪里,蛙人在哪里?”
观众人群里有人不屑:“他们在玩噱头。”
小绿站起来,哭着喊:“是真的,这是阿卡第一次表演。”
她说阿卡的时候,旁边的阿卡看了她一眼,好象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踢掉脚上的人字拖,扑通一声跳下水。岸上的工作人员匆忙把钥匙丢给他。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心跟着不自觉的读秒。
蛙人也赶过来,一只一只跳下水,可是被救出水面的却不是邬桑,而是阿卡。医护人员还没有赶到,海洋世界的禽兽医生找来一海狮追逐的皮球,把他躺在上面,他喝进太多的水,肚子像是另一个球。
邬桑在一旁,手足无措,海水顺着他涂满油彩的脸庞一直流过大波斯菊的彩色假发,乒乓球一样的红鼻头歪在了一边,禁锢他的铁链滑落在尖尖的靴子旁边,这的确只是一场魔术,被观众看透的噱头,连爱情都蒙蔽。
小绿站在人群外,握紧的拳头抓紧裙摆,哭得颤抖。
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见阿卡渐渐回温的身体,像是退了冰的鱼,开合着嘴。禽兽医生又喊:“谁是小绿?快过来,他废话很多呢。”
阿卡还没有完全清醒,紧紧握着禽兽医生的手喃喃不休,医生把小绿的手交给他。他握得死死的,小绿怎么也挣不脱,渐渐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听不见,只剩下嘴巴一张一合,医护人员宣布死亡的时候,掉下了眼泪,他到死,一只手紧紧握着小绿的手,一只手紧紧握着救人的钥匙。他不知道,那只是魔术,不需要钥匙就可以打开。
蛙人分析,阿卡是因为跳下水的时候,来不及脱掉身上的衣服,睡袍被水流冲得翻转过来盖住脑袋才溺毖。
小绿从小到大都很胖,所以从小到大她都在减肥,试过许多方法,跑步,呼啦圈,过午不食,吃这样那样的减肥药,针灸,按摩,可是从来都没有瘦过,阿卡走后,她却突然就瘦了,瘦得厉害,瘦得走路都摇晃。
星星黯淡,月光冰凉,她坐在海盗辛巴达的靴子上,心里贼洗过一般空荡。邬桑穿着燕尾服,站在不远的地方,他在海滩埋下了布景,只要他用黑色手杖指一下,海滩便会开满白色的海芋,可是,此刻他却撑着手杖,哭到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