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岁那年的春天,我坐了很远的火车去南京,我在车站给姜绚打电话,我说:“我现在就在南京呢,惊喜吧。”姜绚到学校熄灯之后,才悄悄的遛下楼,从最矮的那段墙翻出来,黑色的毛衣刮得头顶的树枝刷刷地响,那时候是农历三月末吧,挨着墙角的一排杏树全都轰轰烈烈地开满了花,我就蹲在墙角抽烟,花瓣落了我一头一脸。姜绚说:“你蹲在墙角干嘛呢?”我说:“等红杏呀。”“快起来,像个农民工。”姜绚踢了我一脚便先跑开了。
午夜的南京,我们钻在路边的小饭馆里喝酒。我说:“过年的时候你怎么没回去啊?”姜绚说:“不想回去。”南京也有那种65度的北京二锅头,好象有点假,我喝了两小瓶,也没什么感觉,我就继续喝,因为没人说话,不喝酒停下来便觉得尴尬。其实我挺想她说你少喝点,虽然从前老觉得罗嗦,但她没说。
街对面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背了个破吉他正在沿街卖唱呢,好象碰上了一对神经病,男的想听,女的不肯,小女孩儿等在旁边,把写满歌名的小本子推过去,又推回来。南方的午夜,尽管已经是春天了,风却还是潮湿冰凉的,因为隔着狭窄的街道和昏黄的路灯,我似乎看见女孩儿在微微地发抖,也许是因为姜绚不理我,我又不知道做什么,就看得特别仔细吧。
后来姜绚说:“你点个歌儿给我听吧。”我还来不及喊,小女孩儿便背着破吉他哐啷哐啷地跑过来了,她的耳朵可真敏感。可是唱个什么歌儿呢,小女孩儿把写满歌名的小本子递给我,我递给姜绚,姜绚又还给小女孩儿说:“随便吧。”女孩儿便抱着吉他开始唱老狼的《同桌的你》。姜绚说:“多幼稚呀,换一个。”女孩儿刚准备换,姜绚又说:“许安,我们结束吧,我们结束了。”她一说完,便扭头走了,我一恍惚,伸手抓住她的胳臂。女孩儿又开始唱:我想静静离开,你却从背后拉住我的手,你并没有用力,怎么我那么痛……
姜绚又从那段矮墙翻进去便不见了,像是从来都有出现过一样,只有那一树一树的花瓣在风里无声无息的飘落。女孩儿还在唱歌。我说:“你走吧,不听了。”她说:“你还没给钱呢。”掏钱的时候,我才发现装在外套口袋里的小沙弥破掉了,一定是姜绚刚刚在矮墙下踢的那一脚。那回我妈在石窟寺帮我求了一个观音,她说男戴观音女戴佛便能平平安安,于是我就去石窟寺帮姜绚求了一个小沙弥,希望能够保佑她,可能因为需要保佑的人已经不见了,它便自己碎掉了。
2.
回老家之后,爸爸让我去读职大,我不肯去,他就骂我,说姜绚读的是名牌大学,而你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了,人家当然要甩你。我本来已经很难过了,他还这样说。第二天,我便拖着一个小旅行箱跑掉了,在火车站,我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就又跑回了南京。
在姜绚学校附近的那条街,居然又遇见了在小饭馆唱歌的那个小女孩儿了。她也看见我了,回头冲我笑,我便看见她脖子上的小沙弥了,就是我那天丢掉的那一个,破的地方好象用胶水粘过了,在小沙弥呵呵笑的嘴上有一道淡淡的白色的痕迹,像是一道封条,连最开心的小沙弥都被封住了笑脸,这世界还有谁是开心的呢。小女孩儿也发现我在看她脖子上的小沙弥,跑过来难过地说:“这个小佛是你那天丢掉的,我把它粘好了,你还要吗?”我说不要了。她又开心起来,说:“这个小佛真的能保佑我呢,我戴上它的第二天就找到工作了。”我摸摸自己脖子上的小观音说:“真的吗,那观音姐姐怎么没有保佑我呢?”她说:“你怎么了,还在难过吗?”我说:“现在没有时间难过呢,我在找工作。”她说:“去我唱歌的那个酒吧好吗,那里在招服务生呢。”“嘿,观音姐姐显灵了。”我笑。她也笑,说:“我不是观音姐姐,我叫小雪。”
那是一个非常小的酒吧,十二点之后才是小雪的唱歌时间。十二点之前她就和我一起做服务生。她说:“我和灰姑娘刚好相反呢,她十二点之前是梦想,十二点之后是现实,我十二点之前是现实,十二点之后是梦想。”午夜来临,小雪就抱着吉他开始唱:她没有玻璃鞋/没有华丽衣裳/没有钟声的敲打/没有带花香/没有舞会妆/她的名叫 Cinderella/不爱说话/不懂装傻/任别人叫她丑小鸭……
酒吧是通宵营业的,我们每天早上五点才能下班,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头顶的树叶上不停有露珠掉下来,掉在脖子里,冰凉冰凉的,抬起头,才知道花瓣早已经落光了,枝头挤满了青色的果子。在姜绚她们学校的那段矮墙经常会看见有彻夜未归的男生女生在爬墙头,好多青色的果子来不及成熟就被他们爬来爬去碰掉了。小雪特别喜欢那样的青颜色,把它们拣起来洗干净,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然后再把彩色的蜡烛融化了倒在里面,就变成一个特别好看的工艺品了,我在精品店里有看见过,名字叫青涩年华。
3.
小雪租的房子就在离姜绚他们学校不远的地方,只有七个平米,她在中间拉了一块彩色的布帘子,她睡床,我睡地板。有时候睡着睡着,她的胳臂就会掉下来,有时候又会是脚掉下来,我不想吵醒她,房子又太小,让也让不掉,终于有一天,她整个人都掉下来了。
那时候小雪偶尔还会跟朋友出去演出,有时候在南京,有时候在外地。有一次,她去杭州演出,早上下班我一个人回来,路过那段矮墙的时候,居然看见姜绚了,还有一个瘦瘦的男生,她正踩着那个男生的肩膀往上爬,她也看见我了,楞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那个男生真的好脾气呢,就那么被她踩在脚底下老半天也不吱声,直到撑不住摔在地上,姜绚慌乱中去抓头顶的树枝,青色的果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我走出去好远才敢回头,才发现她们已经翻过去了,我赶紧又跑回头,爬上那段矮墙想要再看她一眼。却发现他们并没有走,坐在墙角,原来是那个男生摔坏腿了,姜绚用面纸帮他按住他的伤口,不停地问:“疼吗?疼吗?”我从墙头刷地滑下来,跌坐在墙角。我坐在墙角等红杏,可是我的红杏却在为别人开放。
我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回到小雪租的房子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开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小雪做的“青涩年华”,玻璃瓶碎成了无数片,青色的果子骨碌碌地滚满一地。小雪应该回来过了,又走掉了,她拿走了她的衣服,唱片,吉他,牙刷,从前那么拥挤的房子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桌上是她留给我的信:许安,我去酒吧找你,看见你坐在墙角哭,我能感觉到你的难过,哀莫大于心不死,从前我觉得十二点之后我唱歌的那段时间我才是公主,后来你来了之后,我觉得,十二点之前和你一起做服务生的那段时间我才是公主,因为我一直当你是我的王子……
4.
二十四岁那年春天,我在南大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喝酒,居然看见姜绚了,原来她在那里工作,排在一队服务生里面冲我做鬼脸。我说:“你怎么在这里啊。”她说:“刚毕业,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呢。”我说:“你可是南大毕业的呢。”她说:“你小声点,我应聘的时候没敢说自己是南大的,只说自己是高中毕业。”
我一直喝到很晚,喝到姜绚下班。当初南大的那段矮墙已经拆掉了,变成了一座非常大的休闲广场,这几年南京绿化保护得很好,那几棵倚墙长的杏树还在,没有了爬来爬去男生女生,杏花开得愈发的灿烂的,红彤彤地连成了一片,我们就坐在树底下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说:“那个瘦瘦的男生呢?”她说:“分掉了,大二的时候就分掉了。”我说:“那你怎么没来找我啊?”她说:“我去找了,酒吧的那个人说你去杭州找小雪了。”
广场的大屏幕在播放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特别巧的是一个女孩儿刚好在唱:我想静静离开,你却从背后拉住我的手,你并没有用力,怎么我那么痛……姜绚就笑,说:“小雪那时候就喜欢你了吧,怎么你一拉我的手,她就唱这句了呢?如果不是这一句,也许你就不会松手,也许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女孩儿唱完了之后,就听见柯以敏在喊:“very,very,very good ,相信我,你是最棒的……”原来那个女孩子是坐在轮椅上唱歌的,四年之前有一次她去杭州演出,晚上搭货车回南京的时候,遭遇了车祸。柯以敏还在说着感动,而我却发现轮椅坐着的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居然就是我找了四年的小雪。
突然就起风了,头顶粉紫的花瓣雪一样飘落,那段矮墙已经拆掉了,我该蹲在哪里等我的红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