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禅智寺的那个厨工用勺子敲了敲手里的钵,福囡看得出神,那个厨工又敲了一下,福囡才回过神来,接过他递过来的钵,细细地看。后面的队伍一阵骚动,甚至有人骂了粗话,这可都是来吃斋的善男信女啊。
今天是腊月初八,禅智寺的僧侣在竹西布斋施粥。福囡领了粥,坐在路边的布棚里,莲子,银耳,松仁,都勾不起她的食欲,眼前的钵,让她震惊。
这是一只碎花青瓷的钵,淡淡温润的梅花,薄薄烟青颜色,拳头大小,盈盈一握。它的一角,有一枚指甲盖儿大小的缺口,刚好是一朵梅花缺了一瓣。它的底部有一方朱红的印记,早已模糊,隐约能分辨出一个字,安。福囡是认识这只钵的,只是她不敢认,这太不可思议了,武汉距扬州,千里之遥。
小时候,福囡住在武汉的长江边,离家不远有一处旧码头,福囡常常去那里洗菜洗衣,淹没在浅水里的石阶,偶尔会有小鱼游上来,它们调皮地轻啄福囡的脚丫。有一次,因为痒得厉害,福囡跳着脚,不小心,放在旁边的一只钵,竟被浪花卷着,飘去了江心。
那只钵也是碎花青瓷,上面的梅花也缺了一瓣,它的底部也有一方朱红的印记,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安”字。只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扬州呢,难道它从千里之外,飘来了这里?
福囡问寺里的小沙弥,小沙弥也不知道,这不是寺里的器物,是义工带过来的。小沙弥指一指远处忙着舀粥分粥的厨工:“他是带着钵过来吃斋的,顺便帮忙,以实际行动向佛主表忠心。”小沙弥除了会说阿弥托佛,还会说俏皮话。
福囡也跑过去帮他分粥,顺便问他:“这只钵是你的吗?”他说:“是啊。”她问:“哪里来的?”他说:“从井里打上来的。”他太忙了,一直到午夜,他才有时间休息一下,见福囡一直追着问,于是坐下来,细细地讲:“好象是前年,又好象是大前年,那时候我住在老城区将军巷,巷子里有一口公共的四眼宋井,我去打水,把水桶拎上来,它就飘在里面。”
“真的吗?”福囡不敢相信:“这只钵好象是我小时候丢掉的那一只,它是姥爷留下的,我姥爷年轻的时候是和尚,五十岁还俗娶了我姥姥。”福囡把缺了瓣的梅花还有朱红的印记指给他看。
“啊,那个字是‘安’吗,我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叫许安,这太巧合了。”他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但还是愿意相信她说的一切。他们都是信佛的人,也信缘分。
福囡在盐埠路一头的工艺美术学校读书,许安是盐埠路另一头冶春茶社的大厨,短短的一条路,也就是一百步吧,无聊的时候,许安数着步子走过。“也许,这也是缘分,阿弥托佛。”禅智寺俏皮的小沙弥偷听他们说话。
2.
的确是缘分,隔一天上班的路上,福囡老远地就看见许安扛着一叠蒸笼屉摇摇晃晃地在前面走。福囡几步追上他,大喊一声:“喂。”他惊喜地从笼屉后面探出头来:“是你啊?”福囡歪着头:“不可以吗?”
福囡帮他扛几扇笼屉,太重了,她要靠着肩膀贴着脸才能扛得动,是刚刚蒸过点心的吧,还有一点点温热,一点点淡淡的麦香。他说:“我请你吃早点啊。”
他在冶春园工作,却带福囡去了富春茶社,自作主张地帮她叫了翡翠烧麦和烫干丝。他介绍:“翡翠烧卖是很有名的维扬细点,富春茶社做得最好了,比我们茶社都好,你咬一口。”真的是很漂亮的烧卖,新鲜的翡翠绿,甜润清香。
福囡轻轻咬一口,好看得不忍心吃。许安托着下巴看着她吃。他问:“你明天早上有时间吗?”福囡停下来:“还要帮你扛笼屉吗?”她的胳膊酸死了,许安还把醋推到她面前:“要沾镇江恒顺的陈醋才最好味。”
福囡问:“你会做这样好看的翡翠烧卖吗?”许安摇摇头:“我不会,我不是面点师,不过,如果你明天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去冶春园吃大煮干丝,我做的。”说到大煮干丝,这可是许安的招牌菜,他眉飞色舞地介绍:“就是将萃园桥的豆腐干切成薄片,再切成细棉线般粗细,佐以香菇,鲜笋,虾仁,鸡丝……”
“我明天很,非常,极其有时间。”福囡打断许安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的推荐,她害怕再听下去,自己的口水也会如滔滔江水。福囡最爱吃了,小时候,家里所有的孩子里面,只有她会偷吃姥姥的云片糕。
从富春茶社出来,许安陪着福囡一路踢踢踏踏地朝漆器厂的方向走。难得的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路过梅岭,史公祠的梅花都开了吧,风一吹一阵清香,仿佛空气都是甜甜软软的,像是小时候偷吃的云片糕,闻着心就化了。
两个人走到漆器厂门口,却又折回头。福囡说:“今天我翘班。”许安说:“那我也翘班。”偷得浮生半日闲,却商量不出究竟该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许安在前面走,福囡追在后面踩他的影子。
从个园走到天宁寺,从逸圃走到东关渡,从四美酱园走到片石山房,逛完了古玩市场,看花鸟虫鱼,又在壶园喝了一杯平山茶,是深院古井的水,明明蒸腾着袅袅热气,喝到心里,却微微的凉。
许安还带福囡去将军巷看打到那只青瓷钵的古井,几个阿婆围着井栏洗菜,她们认出许安来,招呼他:“这是你的女朋友吗,很好看啊。”许安笑笑,却不解释。
井边阿婆又讲:“这口井叫胭脂井,听说井凿好之后,刚好天边飘过一片胭脂云,倒映在井底。”可是许安却告诉福囡:“不是这样的,古时候将军巷住的全是驻军的家眷,每天早上她们来井边梳洗,胭脂水粉流了整条巷弄。”
福囡趴在井口看,水很浅,几乎伸出手就能够得到。许安也探过头来,明明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可是两个人倒映在水面的影子却重叠在一起。多巧,天边居然真的飘来一朵胭脂云,把福囡的面颊映照得格外透亮,温香如蔷薇。
3.
福囡躺在床上听一首歌,有人轻轻的敲窗子,推开,月光流泻一地,却没有一个人。窗台上放着那只碎花青瓷的钵,钵里面盛满水,水面飘着一只小小的睡莲。福囡喊:“许安,出来。”
许安隐在一棵树后面偷偷笑。福囡又喊:“我已经看到你了。”许安这才跳出来,外套和头发上沾满了干枯的苍耳。他问:“好看吗?”福囡说:“好看。”他又问:“喜欢吗?”福囡说:“喜欢。”
“这是我用萝卜刻的,不过是扬州的萝卜,所以颜色不那么青脆,要用南京的萝卜刻,才最漂亮。”许安解释:“我以后再刻一朵给你,你喜欢什么花?”
福囡将钵捧在掌心,用嘴巴轻轻地吹,萝卜的睡莲在水里轻轻地漾动,她问:“这能吃吗?”许安说:“当然能吃,碗里是白醋,浸泡一夜之后,撒一点点白糖,酸酸甜甜的。”
福囡这才闻到了醋香,她用舌头舔了舔:“有人舍得吃吗,这么好看。”许安说:“你吃啊,我再刻。”他居然从怀里掏出一截好长的萝卜,还有刻刀。因为捂着怀里,摸在手上,暖暖的。
和福囡同乡的女孩儿跑过来,央许安刻一朵绣球花。这太高难度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大的萝卜。于是,许安三下两下,刻了一朵玫瑰,却被福囡三口两口吃掉了。同乡的女孩儿骂她:“小心眼儿。”
福囡端详着盛着睡莲的钵,小心地问许安:“你说,它真的是我小时候丢掉的那一只吗?”许安说:“你说是,我也觉得应该是。”福囡又问:“你真的是从井里把它打上来吗?”许安说:“我肯定,对天发誓。”福囡说:“可是武汉到扬州,千里之遥,它怎么会从长江飘进了胭脂井。”
许安说:“你不是说那个红色的字是‘安’吗,刚好我叫许安,这就是缘分。”福囡转过头,看着许安,深吸一口气,好象鼓了很大的勇气,说:“那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许安说:“是。”
许安说得铿锵有力,忘记了手里的刻着的玫瑰,刻刀割在了左手背,血渗出来。白萝卜的玫瑰被染得血红。福囡紧张得捉起他的手看,慌乱中,打翻了飘着睡莲的白醋,满满的全都泼在胸口,注定心酸的开始。
4.
福囡租在东关街的老房子,是清朝盐商破败的旧宅,年久失修。大雨的夜,屋子里的锅碗瓢盆全都接满了水,被子也是湿漉漉的。许安骑着破自行车赶过来,两个人穿着雨衣坐在床上。许安安慰福囡:“我租的房子更烂,这不,我都到你这来避雨了。”
雨下着下着,下成了雪,昏黄的路灯映着雪地,居然亮堂起来。福囡侧过脸,在许安的嘴唇上轻轻吻一下:“许安,我们要努力赚钱,我不想一辈子住这样的房子了。”许安笑:“我们住的可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多好啊,躺在床上也能欣赏雪景。”
福囡掰过他的脸:“我是说认真的,我们要努力。”许安点点头,一字一顿地大喊:“我-们-要-努-力。”是声音的分贝太震撼吗,一片檐角被雪压得哗啦啦坍塌了,一段枯萎的紫藤垂在窗前,被风吹得摇摆,在墙上幻化出各种各样的怪影。
许安推福囡:“快看,那是我们的电影,弯弯扭扭的,是一条蚯蚓,摇来晃去,它想打羽毛球,折断了,它一个人不好打,于是它把自己切成了两断。哎呀,风太大了,它想打排球,于是,我们的电影是一部恐怖碎尸电影。”许安绘色绘色地讲着,福囡冷得哆嗦,也笑得哆嗦,她觉得这是一部让人辛酸的喜剧片。
第二天,雪停了,两个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四处找房子,可不是偏远了,就是太贵了,好象每一处都不合适。福囡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强暴雪天气。许安躺在雪地里:“担心什么,雪下大了当被子盖。”
福囡有点生气了,她难过,这好象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许安拖着她,她不情愿地跟着,回到那个千疮百孔的家。福囡躺在床上继续生气,许安在厨房煮菜,一锅剩饭成了色香味俱全的扬州炒饭。
许安问:“好吃吗?”福囡说:“好吃。”许安问:“有多好吃?”福囡说:“比你的肉还好吃。”许安吃了一口炒饭,又咬了一口自己的胳臂,一脸回味的表情:“还是我比较好吃。”福囡扑上来咬他,她又想气又想笑,那心情,应该就像是浸过白醋又撒过白糖的睡莲吧,又酸又甜。它到底是睡莲,还是萝卜?
吃完饭,许安爬在屋顶修房子,雪后初晴,阳光暖洋洋的,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树开得疯了,熏然而芬芳。许安坐在屋顶的积雪里抽一棵烟,隔壁邻居激动地喊:“那个谁谁谁,你怎么能坐在屋顶抽烟,这可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明年就要修缮,对外开放了。”
刚刚还对福囡堆满脸笑的许安,猛地从五米多高的屋顶跳下来,跌在雪地里,又爬起来,抓着那个邻居的衣领喊:“你再敢吱一声,我打掉你的牙。”那个邻居放下手里的小煤炉,扬起脸,不屑地看着许安:“吱。”
许安松开他的衣领,退后两步,一拳冲出去,狠狠地砸在他的左脸上。那人咳嗽两声,吐出三颗牙来。福囡听到吵闹,也跑出来,把落在雪地里的牙踩进烂泥里,咆哮着:“你能点煤炉,我们却不能抽根儿烟,不让抽烟我们就抽人。”
5.
强暴雪天气推迟了两天,还是来了。福囡坐在屋子里刻一幅漆器肖像,坐一会儿,就站起来跑一圈。许安躺在床上看一张旧报纸,他喊:“你跺脚能不能轻一点,吵死了?”福囡没理他,又狠狠地跺了一下。
许安扔了报纸,站起来:“你敢再跺一下,我就剁了你的脚。”福囡把脚伸到许安面前:“你剁啊,你敢吗?。”许安说:“你敢跺,我就敢剁。”福囡说:“你敢剁,我就敢跺。”许安说:“我剁了你还怎么跺?”福囡说:“我还有另一只脚。”
许安坐在旁边生闷气,气着气着,又拣起撕烂了的报纸看。福囡继续刻她的漆器肖像,她刻的是一幅扬州瘦马,扬州瘦马都应该是眉目含笑,风情万种的的女孩儿吧,可是为什么她用螺钿堆叠出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哀怨,甚至带着仇恨。
福囡刻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跑一圈,跺跺脚。许安说:“福囡,我们分手吧。”福囡停下来,看着他。许安的眼睛还是盯着那张旧报纸,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分手吧,跟着我这样的人,没意思。”
福囡冷笑:“你现在没意思了,你早干什么去了?”许安说:“我是为你好。”福囡说:“为我好?那你给我买房子啊,淮左郡,尚城,阳光水岸,随便哪一栋都好。”许安说:“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福囡还是冷笑:“你是不是男人啊,女人要你买房子就是无理取闹?”许安苦笑:“我买不起,我不是男人,我们分手吧。”福囡咆哮说:“你休想,买不起也要买,我死也不分手。”许安又撕手里的报纸:“我死都要分手。”
那天吵过之后,许安便搬回来了自己租的房子住,和福囡租的房子只是隔了几条巷弄而已。福囡追过来,一脚踹开许安的门,那扇门本来就年久失修,吹弹欲破。福囡用力过猛,扑通一声扑倒在房间里。
许安说:“你来得正好,我刚准备去找你。”他把手里的那只钵递给福囡:“既然这是你的,现在我还给你。”福囡不肯接,许安便塞在她的怀里,福囡躲,钵落在地上,还好没有碎。福囡拣起来,看见钵另一面的一朵梅花也缺了一瓣。她把钵抱在怀里,蹲在地上,哭出声来。这就是他们的缘分。
许安蹲在门口抽烟,一棵又一棵,抽完整包。福囡还蹲在地上哭,许安站起,用手指和食指轻轻拎了一下福囡的衣领:“别哭了,早点走吧。”福囡还是哭:“我死都不走。”许安说:“那我走。”许安抱起床上的被子便往外面走。福囡站起来,从后面抱着他,把脸埋进他的后背,哭得颤抖。
许安就站在那里,仰起头,扬州果然是月亮城,连日的强暴雪天气,依然月色朗朗,清冽缠绵。月光里,许安的眼泪在眼角,一点点积蓄,然后,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在冰凉的雪地。
6.
古城保护,东关街真的要修缮盐商旧宅了,那天,许安特地请了假,借了一辆小轮车过来帮福囡搬家。可是,福囡并没有许多东西,只是一只箱子,还有一幅没有完成的漆雕。于是,许安便用小轮车推着箱子还有福囡走街串巷,嘴巴里拉长了腔调吆喝着:“卖老婆喽,卖老婆喽……”
福囡的同乡女孩儿羡慕到尖酸:“吆,还有私家车接送嘛。”本来坐在小轮车上笑得嘻嘻哈哈的福囡立刻不说话了。她扭头看看许安,他还是傻乎乎的笑,福囡就更生气了。
许安在厨房,左手右手各一把菜刀剁翡翠烧卖的馅儿,一刀起,一刀落,居然剁出了将军令的节奏。他吹嘘,经过刻苦钻研,他做的翡翠烧卖已经媲美富春茶社,许多游客慕名来冶春茶社品尝呢。福囡不屑:“有本事,你真的买一块翡翠。”许安更不屑:“烧卖能填饱肚子,翡翠能填饱肚子吗?”福囡说:“能,你要有本事买一块,我就真的吞下去。”许安说:“真的?”福囡说:“真的。”
许安翻箱倒柜,他还真有一块翡翠佩玉,是祖传。许安把玉递到福囡面前:“你吞啊。”福囡把佩玉放在嘴巴里咬一咬:“好象还是真的。”许安说:“少废话,吞。”福囡张开嘴巴,一口就把玉吞进嘴巴里,只是玉太大了,卡在喉咙里,呛得她直掉眼泪。
许安不理她,继续去厨房做翡翠烧卖。福囡追过来,把桌上的面粉全都泼到地上:“做什么翡翠烧卖,我就吃翡翠,我只吃翡翠。”许安猛地推了她一把,扬了扬手里的菜刀:“你我到此分手,收拾东西滚蛋。”
福囡扬起桌上的另一把菜刀:“许安,告诉你,我死都不分手。”许安也扬着菜刀:“我死都要分手。”两个人就那样扬着菜刀比划着,越吵越激烈,也不知道是谁先砍的第一刀。然后两个人,就好象是比赛一般,很有默契地,你砍我,我砍你,不疾不徐,不争不抢。屋顶,墙壁,地板,全都是血,碎肉,白色的骨殖……
好不容易穿街串巷找到他们的那位邻居,捂着掉了三颗牙齿的嘴巴,直到两个人全都血肉模糊地扑通倒地,才吓得叫出声来,瘫坐在门口。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不知是谁提议,将两个爱到死的人合葬在禅智寺旁边的山冈,这也是一段千里奇缘,生不能同生,就死后同穴吧。可谁知,盛着两个人遗骨的骨灰盒在下葬的那一刻,突然爆裂。顷刻,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与福囡相依为命的姥姥山水迢遥地赶来扬州,抱着那只碎花青瓷的钵,默默的哭:“千里孽缘,千里孽缘,有缘无分,生不能同生,死不能同穴。”那幅没有刻完的漆雕,成了福囡唯一的遗物,螺钿堆叠的眼神,哀怨缠绵,总是在午夜月圆之时,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