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龙憨憨地点头:“潘书记,我老陈十三岁下煤窑,塌窑没闷死,地震没砸死,脸皮厚得像牛皮,还怕您说几句吗?您批评得一对,其实,您说的这些话,我在心里问过自己多少遍了,不把海平港拿下来,我就灰溜溜地退休,是死不瞑目啊一一”潘书记点头走着。
灰蒙蒙的海滩似乎永远也没有太阳。大海哈欠连天,到处都是冲彝子的鲜气。有一些海鸥掠过天空凄楚地哀鸣,海风也是越来越烈了。顺着防沙堤越往深处走,陈云龙心里就越没底。因为绕过那片海汊子,就到跨海大桥了。跨海大桥的倒塌,无异于在他的心上戳了一刀。他看见大桥惨状的时候,流泪了,任凭泪水和着疲倦与委屈,纵横涌流。按着原来的设计,跨海大桥同属于海港工程,是他主张分给龙化县的。一来缓解一下海港的资金压力;二来锻炼一下县委书记马德生。马德生过去是陈云龙的秘书,他得意的爱将,他对他的将来是很有想法的。没想到马德生并没有把这 事干得漂亮,建桥的时候就有不少上告信捅到胡市民那里。陈云龙说人正不怕影子歪,就都让他给压下了,这也是他与胡勇闹出矛盾的一个事件。他真担心潘书记作出什么过激的指示,借着大桥倒塌的引子,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会把海平的水搅混。所以他边走边与潘书记讲解着老龙湾历史上的风暴潮。他的用意没有被潘书记看出来,可被孙志明看得清清楚楚。孙志明对灾害的后果感到震惊,他一方面对大自然的威力产生恐惧,另一方面又对这里的建设和管理有了不满和遗憾。当初,他在省城就对陈云龙说,像跨海大桥这样的工程,必须找国家一流的工程队招标,仅仅靠县里,恐怕很难胜任。陈云龙兴奋地说县里干可以节省资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孙志明觉得,人的情绪沸腾的时候是听不进这些冰块一样降温的语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也就不深劝了。此时的孙志明知道少说为妙。陈云龙是他的忘年交,过去说什么都行,眼下要在一起共事了,有些时候必须注意分寸。他静静地听着,呼吸着浓浓的海风。
陈云龙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是听志明的老父亲讲的,1938年,日本鬼子为了建设海上补给线,也拿到了孙中山先生的建港图纸,拉着大队人马到了老龙湾,抓民工,抢物资,拉开架式干了,防沙堤刚刚挖出个模样,一场风暴潮袭来,冲了个精光,只好草草收兵滚蛋了。十年之后,国民党大兵云集老龙湾,也是拿着孙先生的建港图纸,也拉开了架式,沿着当年日本鬼子的防沙堤向深处掘进,挖沙建港池,也是一场风暴潮,将他们干了一年的活计全排平了。修整了一年,国民党还要干,可他们被打败了。1959年的冬天,刚刚建国啊,当时的海平地委专员郝峰同志就顶风冒雪,到老龙湾考察,准备建港口和铁路。他派了几个专家留在这里,专门研究风暴潮,还没研究个眉目,就因国民经济调整而放弃了。真是几起几落呀!”陈云龙本来是想让潘书记重视风暴潮的严峻,从而减轻潘书记对他这届班子的埋怨。可他没有想到,这反而引来了潘书记更大的责怨。
潘书记满脸庄重,双眼湿润:“你不要冉讲了,你再讲我这个老头子只好往大海里跳啦!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孙中山先生的宏伟构图,还沉没在唱长歌当哭的波涛中。海平港的开工,不是我们的什么功劳,是这个好时代!瞧瞧眼下这个样子,我们不也成了日本鬼子,不也成了国民党吗?我们共产党人是打硬仗的:可四十多年啦,孙先生的构图还只是个梦,我们共产党人还有什么脸面?”潘书记说不下去了,眼睛模糊了。
孙志明发现身边的马德生一直低着头。在潘书记跟前他没说上一句话。在他的印象里,马德生的口才是不错的。海潮哗哗地拍打着堤岸,溅起很高的浪花。有一片海草打在陈云龙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孙志明看见人们的鞋子都被海水打湿了。可谁也不往脚上看,谁也不说一句话。更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开玩笑。这样闷了十几分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垮塌的跨海大桥的西岸。从西岸就能看见龙化县城的高楼。隔着海雾看,就像神话里的海市蜃楼。陈云龙很怕大桥的惨状刺激了潘书记,可乂不敢阻拦。他要是阻拦一定会被潘书记骂个狗血喷头。老天这个时候还是挺帮他的忙,大雾不算,哗地一个大浪卷来,脚下的防沙堤被冲塌了三米左右。前面没路了。孙志明和秘书小张赶紧把潘书记扶住,搀着往回走了。陈云龙说广潘书记,过不去了,您也够累的了,咱们还是先回县城吧!”潘书记无奈地点点头。
回到龙化县城的政府宾馆,孙志明才看出了马德生的活泛劲儿来。马德生到潘书记屋里问寒问暖,见潘书记的腿膀了,一按一个坑。马德生还派人请来了做足疗的医生,吃过晚饭就给潘书记做起了足疗。潘书记是个工作狂,做完足疗,又草草洗了个澡,就把陈云龙和马德生叫进了0己的房间。他要深人了解跨海大桥倒塌和后事处理的情况。他没有把孙志明叫进来,是出于对孙志明的爱护,他不愿孙志明一上任就卷进这里。潘书记有一个预感,关于跨海大桥的事件不会马上结束。孙志明要在这片废墟上起步,他背的包袱越轻越好。另外一个考虑是要给陈云龙面子。陈云龙是他从煤炭部许部长那里要到地方来的。他对陈云龙是比较欣赏的,也是信任的,所以在海平的班子配置上,他都要考虑到陈云龙的意图。
张秘书告诉孙志明,潘书记让他回家看看老父亲。孙志明心腔一热,老书记够心细的。尊敬不如从命,孙志明决定回家看看老爹。他从政府宾馆出来,要走上十几里的路才能到老龙湾村。如果跨海大桥不塌,那就只有三里的路程了。他没有惊动别人,而是11己走到了县城大街。他想在县城里走走,然后打个的士到老爹那里。他悄悄地从政府宾馆走出来,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喊他。
“大哥,大哥,你这是去哪儿啊?”
孙志明扭头一看是齐少武。他在这时想起,老爹是讨厌这个女婿的,就撒谎说,我到街上随便走走。
齐少武笑笑说:“大哥,我想跟你谈谈志英我俩的事。”孙志明说:“在省城,志英都跟我说了,你们离婚,我这个当大哥的不干涉,只是你别让志英太伤心,她要看孩子,你就让她看嘛,你连这点肚量都没有?”
齐少武检讨着:“大哥,我有错,我想求您劝劝志英,我想跟她复婚。”
孙志明一愣说:“复婚不复婚是你的自由,是你和志英之间的感情问题。不要因为我来了,你就改变主意,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嘛!我不会向你施压的。”
齐少武说广不,大哥,我是真心的,不为别的,为孩子也应该呀!再说,志英是个善良的女人一一”
孙志明高兴地说:“既然是这样,我是支持你们复婚的。志英刚从我那里回来,明天你去找她。有什么问题,我会说服她的一一”
齐少武好像还有别的事:“大哥,你想到哪儿?我来送你吧。这有车。顺便我还能给您说说龙化的问题。您这大市长得体察民情啊。”
孙志明摇摇头:“不用啦,你先走吧!”
齐少武没趣地愣着。
孙志明大步流星地走了。走到县城的大街上,孙志明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夜风从海上来,带来许多喧闹声。小城之夜是很热闹的,灯光亮起来,闪闪烁烁的一大片,像是有人故意给夜空捅出的大大小小的漏洞。夜市上有卖海货的,吃饭的,烤羊肉串的,还有箅命的。他小时候在县城上高中,从没在县城住过,每天晚上要骑自行车回家。回家要路过这条小街。那时也是这么热闹。他知道更多的时间里,这里是老爹的领地,老爹为供他们上学,夜里还要在这儿卖海货;更多的时间里,他还知道这儿比任何地方都要宁静。因为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来了,谁也不敢到这里卖海货了。他不知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个夜市来走一走,也许是体会一下这里的喧哗和宁静?眼下是没有宁静了,他要绕过蛤蜊胡同,就可以走到电影院后头的海堤上。他现在想冷静地想一想,见到老爹都说些什么。白天太紧张了,是心理上的紧张。而且他得到回家乡任职的消息很突然,好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这么一想就朝海堤走去了。
可是,一蹬上海堤,粗野的海风便迎上来,他感到海里的寒气钻到他的脑袋里去了。啥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海风吹乱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颊和胸膛,他的风衣被海风托起来,哗哒哗哒地响着,后来整个身子都像被风用双臂热情地拥抱起来。这么亲,这么烈,像喝了一壶烧酒。是老爹派来的吧?孙志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有一种久违了的亲近感。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从容地享受闲暇的乐趣了。他在心里默默说着:我来了,我来了一一
海里有回声。是欢迎?还是讥笑?你小子成气候了,你1来乂能怎么样?他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似乎揣着一个很沉的念头。当他走回大街的时候,看见人群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往政府宾馆的方向涌去。就像当年扭花会看稀罕。有人嚷着,连喉结都吼颤了。孙志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忙问一个烤羊肉串的老头那里出了什么事?
烤羊肉串的老头气愤地说:“当官的,别逼老百姓撕破脸皮!你吃喝点拿点,老百姓认了。可你他娘的贪大发劲儿啦,还出了人命,老百姓可就翻脸不认人啦!”孙志明被老人说愣了:“大爷,到底是怎么啦?”
老人终于告诉他,听说省里市里县里的大头都在,县里盐场的二百多工人把政府宾馆围了。他们要告状,状告他们的场长李广汉建跨海大桥时贪污受贿,弄得盐场发不出工资。孙志明不由吸了一口凉气,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盐场怎么跟跨海大桥连在一起啦?他急急忙忙地赶回政府宾馆门口。
黑鸦鸦的人,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孙志明已经挤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