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情传到远在省城的市委书记陈云龙和市长胡勇那里,这两个海平的一二把手竟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陷入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忧虑和恐慌之中。陈云龙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大红请帖狠狠地攥在手心里,揉成了一个纸团,揉出了满身的冷汗。他沉痛地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走,不能再见锴委潘书记和傅省长了。回去救灾吧!”
胡勇市长惶惶地没了主意,点头说:“那就赶紧走吧,省得潘书记知道我们在这儿,会大发雷霆的。”
果然就给胡勇猜着了,省委潘书记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内情,派秘书张立新把他们两人叫到了潘书记的办公室。潘书记并没有发很大的火,语态里充满焦虑和埋怨:“前两天,气象部门没有风暴潮的预报吗?”陈云龙说:“没有,要是有,我们也就不到省城来请领导们啦!潘书记,不管怎么说,我这一把手是要负全部责任的!”
潘书记神色威严地问:“现在不是查责任的时候,我要问一句,跨海大桥不能抵御八级风暴潮吗?”
胡勇把目光集中在陈云龙的脸上:“能,设计施工是能防御十级的,陈书记,难道是施工质量有问题?”
陈云龙脸色十分难看。潘书记想了想说:“你们先回去,搞好救灾工作,力争把损失压到最低限度。同时,要派一个调査组,给省委写一个详细的灾情报告。我随后到你们海平!”陈云龙和胡勇鼓鼓涌涌地走了。
潘书记望着他们的背影很沉重地叹了口气。阳光出奇地耀眼,折射到潘书记眼睛里的却是严峻。潘书记的眼神里飞速地旋转着,好久好久才抓起桌上的电话:“喂,组织部吗?孙志明去中央党校报到没有?”
组织部的同志回答:“没有,他是下个星期报到。”潘书记胸有成竹地放下电话,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省常委会议室走去。就在这个会议上,省委决定由孙志明出任海平市委副书记和代市长。
孙志明和妻子孟岚走到华联商场,孟岚拉着孙志明的手往里走。孙志明就怕跟老婆逛商场,连连退着身子说:“别去了,我还要看几个朋友,跟他们打个招呼。”孟岚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我有逛商店的瘾啊?我是想给你买几件换的衣服。”孙志明说:“我到的是北京。北京什么买不着哇?你以为我是去乡下扶贫啊?”两口子正一句一句地争执着,孙志明的手机响了。是省委组织部耿副部长打来的,耿副部长的声音很急广志明同志,情况有很大的变化,你不要去中央党校报到了,潘书记要找你谈话。”孙志明无奈地瞪了孟岚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在潘书记的办公室里,孙志明接受了一次关键性的重要任命。他将被派往海平市出任市委副书记和代市长。他还不知道海平闹了灾,不知道海平港经受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也就没有料到这次任命是这样急迫,这样突然。潘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小孙啊,本来先派人找你征求一下意见,可是没有这个时间啦,我刚才用电话跟陈云龙书记打过招呼,他是非常欢迎你的!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孙志明激动地说:“潘书记,我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怕是辜负了您的厚望啊!”
潘书记笑着说:“大胆地干吧,省委是了解你的,也一定支持你!你知道,在这个时候走马上任,是受命于危难之际。省委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你是海平人,对海平有着很深的感情,另外,我是从那封诬告信中了解到你这两年一直参预着海平港的事情。省委机关大院都传说,你孙志明成了海平住省城的办事处啦,哈哈哈!这很好嘛!”
孙志明愣着,看着潘书记。
潘书记说:“你在开放办干了三年,当然知道我省的环渤海的对外开放战略,海陆空齐头并进!你看,位于旅游胜地的秦岛港,是一个百年老港,它的海运能力已经是超负荷啦,而且距离西半省太远,可是西面的黄连港,目前刚刚勘查立项,眼下最为关键的就是海平港啦。口岸少不仅使省内企业深感头痛,国外大客户也望而却步。没有足够的对外开放口岸,改革开放的进展就步履维艰。
省委提出海陆空口岸架金桥!你的海平港担子不轻啊!孙志明郑重地点点头:“潘书记,我懂了,我懂了一一”潘书记说:“今天下午,我和沈秘书长把你送到海平!”
远海苍灰,看不真切。
风暴潮退去的那一刻,孙老栓像个怪物,摇摇晃晃爬上了河堤。这时的太阳已经钻出云层,在悠悠不绝的拢船号子里,红懒懒的日头在远滩上一滚一滚的,便在遥远悠长的钝喉声里恹恹跌落下去了,灰的海流子像脐带似的在老人眼前飘飘悠悠忽隐忽现,使老人感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这是确实的,直到如今,老人再也没有看到这样的海景。有人说,灾难临头的那一刻,海是最美的,出奇地好看。老人这时还看见一位姑娘站在空旷辽阔的滩涂上画画儿。
“孙师傅,您没事儿吧?”徒弟小全喊他。孙老栓扭过头来,瞅见小全浑身血糊糊地走来。
孙老栓吃了一惊:“哎呀,这是咋搞的?咋还受伤啦?”小全哆嗦着说:“不好啦,出大事儿啦!肖贵录,肖大哥他一一”
孙老栓慌了:“贵录他,他咋啦?”
小全哭了:“新建的跨海大桥塌了,肖大哥他,他给砸死啦厂嗯嗯嗯一一”
孙老栓身子一软:“天哪,天哪!”他的老泪也下来了。小全和肖贵录都是孙老栓的徒弟。风暴潮袭来的时候,乡党委书记齐少武来了,他是带着乡里的所有干部赶来抢险的。
村长就带着齐书记到村里村外找人,找到造船厂,当时葛老太太不在,代理厂长老三也不在,孙老栓就私自做主让两个徒弟去了。他还有一个徒弟左海明,恰巧海明家里媳妇有病,没来上班。齐少武见了原来的老岳父,很想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可情况紧急,他只是朝老人笑笑,就急匆匆地走了。孙老栓知道这个齐少武正逼着志英找孙志明给他跑官,眼下碰上了风暴潮,他表现一下子的机会来了。果然给孙老栓猜着了,此时的齐少武带着几百人马直奔海平港的工地去了。他绕开了遭受风暴袭击的乡冷冻厂、盐厂和造纸机械厂,他对抢险的人们说,眼下考验龙湾人的时候到了,咱们不能盯着小家而不顾大家,海平港是咱省的重点工程,我们要和工人弟兄一起保卫海平港,我们与海平港共存亡!乡里人有意见,可也说不出口,齐书记说的完全在理。在港池前,齐少武带着人与工人一起筑起一道人墙。他还第一个跳进港池里,把嵌有钢板的木桩子扶住,死死地抱住。在场的人都感动了。齐少武在第一线上拼死拼活地干了一天一夜。从港池里爬上来的时候,齐少武捂着受伤的胳膊十分清醒地想,就凭这一拼,还有孙志明的关系,他在这次换届选举中会稳操胜券了。这时的齐少武还不知道孙志明已经当上海平市的父母官了。此时他也不知道跨海大桥倒塌了。孙老栓眼下没有闲空去想齐少武的事,老人正为失去一个好徒弟而陷人深深的悲痛之中。老人的五脏六腑都往上翻,翻上来的就是老泪广天杀的!这桥难道是签扎纸糊的?咋说塌就塌了呢?”
小全有些后怕地说广俺差一步就跟肖大哥去啦!俺是眼瞅着大桥哗啦啦的散了架的!刚上了桥的还有几个抢险的武警战十!都,都卷走了一一”
孙老栓问:“难道贵录连个尸首都没留下?”小全叹说:“往哪留?都顺着老河口卷走啦!”孙老栓说广弄一条船,俺们爷俩去找他!贵录出过海,他有水性,说不定还活着,还活着。”
小全嘴上说着没指望,但还去搬扣在泥里的舢板船。一阵汽车的笛声响,造船厂厂长老三和葛玉琴老太太从车里走下来。葛老太太心痛地看着被风暴吹垮的造船厂,刚造半截儿的内茬子船被浪头拍散了,东倒西歪地丢了形。她枯槁的脸皮几乎全耷拉到嘴角上,身子僵了样地往前走了几步,险些跌倒。她咂咂舌尖儿哼了一声:造孽呀!老三见主子不高兴了,就有些慌神儿,阴着胖脸朝孙老栓和小全走来。他的胖身子显得臃肿、横阔。走上一块油松木板,木板被潮水洇湿了,将老三划了一个跟头。老三爬起来,冲着孙老栓吼着:“你们是咋看着厂子的?连几条白茬子船都没能保住!你们几个是吃干饭的?”孙老栓闷着没吭,老脸干瘪而皱巴。
小全拢不住火了,委屈地说广你嚷嚷啥?这里就俺孙师傅一个人,他老都这么大年岁啦,能顶着,还活着,就不错啦!”
老三一愣:“就他一个人?那你们,肖贵录,左海明,都跑哪儿去啦?“
孙老栓忍不住了,蠕着瘪嘴巴说:“海明请假了,小全和贵录他们到海港抢险,小全伤了,贵录失踪了,这天灾人祸,谁抗得住啊?”
小全哭泣着说:“贵录大哥,不是失踪,是死了!”葛老太太和老三都吃了一惊。老三与葛老太太递了个眼色,葛老太太就钻进汽车里去了。老三的声音缓了些:“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不过,咱丑话可说在前头,肖贵录是乡里叫去抢险死的,他的后事与俺们造船厂无关!“
孙老栓没好气地说:“没人找你们偿命。“老三又说:“你们抓紧把船厂拾掇拾掇,明天照常开工。”孙老栓说:“你们可以不管贵录的后事,可你们得把他的工资开了吧?你们还欠俺们三月的工钱呢!”
老三咧咧嘴说:“眼下资金周转不过来,大户村的张老蔫买了咱的船不给钱,你们先担待着点儿吧。”
小全说:“俺和孙师傅的钱,拖些天没啥,可贵录大哥都这样了,你们可不能拖了,他还有老娘,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可怎么活呀?”
老三叹了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他,给他!”老三钻进汽车里走了。孙老栓朝着汽车的背影呸了一声。他一看葛老太太那个样子就来气。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她每次到船厂来都不说话,就是说上很少的一句,也缓缓地翘着下巴,就像朱元璋做皇帝时的样子,下巴翘得那么难看。老人此时像被什么东西剜得心里一疼,他想起徒弟肖贵录了,于是他默默地与小全推舢板船,船到水里,他们急急地划走了。瘦驴一样的舢板船,被孙老栓和小全摇着,摇着、摇到海汊子里的时候,发现渔政处的救护船打捞尸体同来。孙老栓和小全爬上救护船,一眼就瞅见了死去的肖贵录,两人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发送肖贵录的场面还是很隆重的,乡里的齐少武书记也来了。肖贵录与那几个武警战士一起被追认为烈士,可孙老栓还是从没有过的难受。老人把肖贵录用过的刨子、米尺和短锯包裹起来。他没有料到的是,在船厂的财务室给肖贵录领工钱的时候,竟忘了自己的老年人的身份,与老三大打出手。从此使孙老栓与葛老太太分道扬镳。老人拿到肖贵录工钱的时候,细细一数,发现老三扣了肖贵录的六十元的夜班补助。孙老栓质问老三:“这不行,你还差六十块的夜班补助呢!老三啊老三,你个大活人还跟死人斤斤计较?”
老三不耐烦地说:“老孙头,俺这抓管理的不管活人死人,都一视同仁,你忘了?咱这儿是计件工资制,他肖贵录没完成任务,就该少拿!”
孙老栓吼着:“少拿?你凭啥说贵录没完成任务?俺不比你更清楚?”
老三说:“您别吼啊,这几年你没少跟俺吼,可吼完了,你还得干活,厂里不抓管理,对不住的人不少,拔棵萝卜带片泥,一带就是一大片!俺咋破这个规矩,唵?”
孙老栓倔倔地说:“你小子不给面,那就把俺的六十补助拿到贵录的名下,俺不要啦!”
小全说:“孙师傅,您咋这么傻呢?本来是应该他们给嘛!”孙老栓摆摆手说:“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吃点小亏就等于占了便宜。让贵录在阴曹地府里咒他们去吧。邪钱弥了,又咋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三一听就火了:“你这糟老头子嘴咋这么损?你以为俺是死蛤蟆缠腿没招儿啦?告诉你,你别拿你那点钱威胁俺,你的工钱眼下还开不出来呢!
孙老栓一阵恶血撞头:“你再说一遍,俺的工钱可以先欠着,可给贵录的六十块钱,今天非得给俺补上,不补上俺就不上工啦!”
老三被仅住了,梗着脖子说:“俺就不怕横的,不补!”孙老栓眼前晃着老三长满横丝肉的大脸,这张脸的背后还有葛老太太的老脸。阴险狡诈的老脸,就像慈禧老佛爷的脸啊。这些脸一瞬间变得异常模糊,模糊得像一团火焰,烧得孙老栓的一腔怒火腾地窜到了脑顶。老人也不知从哪来了这么大的力气,狠狠的一记耳光扇过去:“今个就是今儿啦,俺孙老栓就是不柄不讲理的!”
老三的脸被打红了,眼睛被打直了。
孙老栓还要动手,小全紧紧抱住孙老栓的腰,感到老人浑身都在颤抖。当小全看见老三醒过神儿来,招呼着他的司机和手下,忽忽地涌上来的时候,就赶紧把手松开了。孙老栓听见老三恼怒地吼着:“这老家伙疯了,把他捆起来!”老人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吭吭地咳了几声,向后闪着身子,当他被堵到墙角的刹那间,顺手抓住了墙角的铁锯,高髙地举过脑顶,喝吼一声:“狗日的,活腻歪的上,老子跟你们拼啦!”眼见着孙老拴要拼老命了,厉害的怕不要命的,老三等人被震慑住了。一个个都傻傻地愣着。
老三跺着脚骂:“简直是他娘的没王法啦,甭理他,让他闹,回头让葛总治他!”说着就气哼哼地走了。
眼见着老三顿失往日的骄横霸悍,孙老栓的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扔掉铁锯:狗屁,啥他娘的葛总,不就是那个葛寡妇吗,老子还不伺候她啦!”
老三听见孙老栓的骂声,乂返了问来:“老孙头,这可是你说的,还是那句老话,你走,把你那几个宝贝徒弟都带着。哼,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孙老栓挥手说:“小全,走!”老三说你别吓唬人,赶紧走。孙老栓悻悻地走了。
走到老河口的大桥上,炫目的阳光居心叵测地照着孙老栓的脸,这类阳光使老人觉得天地是幽暗的。他的老脸在太阳底下像一张揉皱了的海图。刚才在气头上,眼下气泄了,老人真的觉得身板不行了,欢腿甩甩拉拉地挪不动了。小全一扶老人,孙老栓才知道徒弟在后面跟着他呢。孙老栓扶住桥栏,喘喘地说:“小全啊,你别送俺了,去找海明收拾咱的家伙,吃饭的家伙不能丢啊!唉,是师傅拖累了你们哪!”小全疑惑地问广师傅,您别难过,咱就是不造船了,还能打打家具啥的,老天爷有眼,饿不死人!”孙老栓的老脸蜡黄而虚肿:“不,不蒸馒头争口气,咱还是造船。跟那个老寡妇比个高低!”小全感动地点着头,可他心里悬吊吊的,没资金没场地,上哪儿造船啊?孙老栓没有看出徒弟的表情,摆摆手让小全问去了。望着徒弟下桥的背影,老人胸里像塞了一团东西堵得慌。来来往往的行人跟孙老栓打着招呼,孙老栓看不清熟人的脸, 只能看见那些人的脑袋像许多盏走马灯似的晃悠。桥下吐着黑烟子的小船穿梭不断。
朱全德走过来:“老栓头,老栓头!”
孙老栓看见朱全德喘喘地凑过来,乍着蛤蟆腮,赔着笑脸说:“老栓头哇,晌午俺老朱请你喝两口儿。”孙老栓冷冷地扭回头,阴眉沉脸地走着。朱全德又追了几步:“老栓头啊老栓头,你还是大船师呢,宰相肚里能划船,就因俺家朱朱跟你们小海退了亲,你就不理俺啦?俺看你还不如个娘们儿!”
孙老栓收住脚,骂道:“是你像娘们儿,还是俺像娘们儿?平白无故地说退亲就退亲?你瞅着,有你们后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