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走访追踪自己的过程中,他竟从石琳口中知道了他一直随身带着的那粒有机玻璃扣子的真实主人,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杀错了人。他有忏悔,也有过犹豫,想就此止步让过去的宿怨永远埋藏在历史深处。但是他做不到,那两天,他的精神几乎陷于一种迷狂与紊乱状态,他将宋勇刚与马朝青的误杀这两笔帐也一同算在了李禾与孟智身上。旧债未了,又添新恨,他无法容忍他们继续逍遥法外,他无法止步,他要惩罚真正的歹徒。他明知再往前跨越一步也许就是陷阱就是深渊,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他只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动着他不知不觉地往前走去。
于是,他干掉了李禾。那次,他在清查两名抢劫犯的窝点时,收缴了一支特别的自制土枪,为防今后遇到同类武器的伤害,他就将它留在身边进行研究,弄清它的构造、性能与特点。没想到在敲掉李禾时竟用上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先干掉李禾,也许是因为孟智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而李禾难于下手的缘故,或者孟智最有可能是自己的生身之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干得与前两次那样,也是干脆利落不留痕迹,这就够了。
然而,正当他要对孟智下手时,马朝青笔记本的破译与苗长江的抓获使得他不得不暂时搁下蓄谋已久的复仇计划,全力转移到缉毒工作方面。
毒品的祸害与贩毒团伙的猖獗给刘树森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他发誓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割掉这一为害社会的毒瘤。
一旦撇开那一直缠绕、折磨着的“原罪”与仇恨,刘树森就变得冷静、理智起来。在紧紧追查大毒枭老狼的过程中,他反思自己亲手制造的三起特大凶杀案,感到无法面对另一个恶魔般的自己。他觉得自己时常被一种无法自制的感情撕扯着,在天使与恶魔的两极间来回跳跃。因此,他希望自己在可以预见的将会十分惨酷的缉毒战中血染沙场,让过去的一切象云烟般就此永远飘散。他作好了一切准备,包括对白梅的表白与告别。
他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魔掌,活着回到了战友们中间。
既然毒贩已经全部消灭缉毒案子已告终结,既然又毫发无损地活着归来,刘树森心底一直潜藏着的复仇意识又萌发了,一点一点地往上腾窜。
他无法“刹车”,决定孤注一掷。
促使他干出劫持孟智这种公开的类似疯狂的举动,更在于他对案情判断的严重失误:
江大明与张军再访刘家湾归来,他们俩匆匆间有过一次对话与交流,刘树森一语双关地问江大明是不是都知道了,江大明似乎有意回避着而是要他立即动身再往刘家湾去查访;缉毒归来,在路上,他们又有过类似的交谈,江大明就有关凶杀案的情况征求刘树森的意见与看法,并要求刘树森尽快回故乡探访线索,江大明无意间的分析正好击中了刘树森的要害,他认为江大明是在有意采取某种迂回与暗示的策略,他将江大明对他到刘家湾的走访看成是大明出于朋友与战友情谊而网开一面,鼓励他赶紧出逃。为证实自己的推断,刘树森又有意问了他一句:“大明,我过去的那些事,你都知道了吗?”他看见江大明肯定地点了点头。只有作不了的案,没有破不了案,刘树森认为,江大明怀疑自己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此,他不仅在表面,即使内心深处,都显得很平静很坦然。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孟智,他要义无反顾地将这名逍遥了近三十年的真正罪犯绳之以法,当然,这种“法”不过是他个人心中的某种准则而已,不是公行于社会的严格意义的法律。
而江大明却告诉他,他将以孟智作诱饵于明天把他转移到一个比较隐蔽而安全的特殊地方去,这似乎在明确地告诉他,不要再继续顶风作案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但我不希望你一意孤行落入我的手中,我一方面警告你,一方面念及兄弟般的情谊放你一码,我能做的,也只能是这样了。他从江大明的话语及眼神中读出了这样的密码,并且,他们两人的对话是在车上,还有其他战友在场,即使出了什么问题牵扯到江大明,他也可以将一切的一切推得一干二净。
可刘树森不想逃跑,事情做了,既然已经侦破,他并不想逃避责任,不愿给大明带来更大的压力制造更多的麻烦。他不得不抓紧时间与机会行动,稍晚一步,也许就难以惩处孟智了。再说江大明已基本掌握了案情,他还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呢?只要能够将孟智这一早该惩处的歹徒消灭,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回,刘树森可不愿象以前那样偷偷摸摸地干掉孟智,以前是为了逃避侦查,现在已没有这种必要了,他要公公正正地审判孟智,让他死个明明白白。于是,他差不多以一种公开的方式劫持了他。
刘树森是在孟智家里找到他的,他首先掏出证件,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告诉孟智,有一不可知的凶手正在向他逼来,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他受命前来将他转移到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重点保护起来。
孟智听了,没有半点怀疑。他进到里屋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就跟在刘树森身后出了门。
他跨上三轮摩托,带着孟智,按照预定的地点驶去。
吴平打的跟踪而来,刘树森以他的反侦查能力,很快就发现了身后一辆红色奥托的可疑。他完全可以将它甩脱,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现在一心所在,就是握在掌心的孟智,其余的一切对他来说并不怎么重要了。
他将孟智带到了花园小区旁正在兴建的楼房。
孟智疑惑地望着他,刘树森说:“这儿最隐藏最安全,谁也想不到你会躲在这儿。”
孟智望望这幢已经修了二十多层的灰色楼房,想想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条件虽然差一点,但住在里面的确谁也发现不了。而现在不是讲条件舒适享受的时候,关键是逃过这一劫,把命保下来再说。
楼房正在施工,层层迭迭的脚手架将它围得严严实实,外面、内部都有建筑工人在紧张地劳作着,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震耳欲聋。
他们俩钻进楼道,孟智跟在刘树森后面往上爬,他每走一步,都觉得整个楼房在抖动不已。长期的书斋生活使他对这样喧嚣嘈杂的环境格外敏感,差不多都有点头晕目眩了。
上到楼房顶层,刘树森说:“到了。”
孟智早已累得气喘如牛,呼呼呼地直喘粗气。
刘树森指指地上的一包水泥道:“你现在可以坐一坐了。”
孟智看一眼水泥袋,尽管累得不行,但那脏不啦叽的样子还是下不了坐下去的决心。缓过一口气,他望望四周,屋内空荡荡的只有几堵光秃秃的墙壁,不禁问道:“我就躲在这儿?得呆多久?”
刘树森没有回答,两道刀剑般的目光直逼孟智。
孟智不寒而栗,全身不由自主地涌过一阵颤抖。
沉默。
孟智瞧着他那严峻的神情,什么也不敢多说。
刘树森终于开口道:“孟教授,难道你在我身上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孟智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没有。”
“难道你不觉得我长得跟你有点相像吗?”
孟智闻言,两眼紧紧地盯着他。
“你再好好看看我!”刘树森一字一顿地说道。
孟智说:“我好象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这时,刘树森将挂在胸前的那粒蓝色有机玻璃扣子取下,递给他道:“这个,你该认识吧?”
孟智接过一看,不由得下意识地惊叫一声道:“哦,扣子,过去的一粒扣子。”
“是的,一粒扣子。”
孟智问:“这粒扣子是从哪儿来的?”
刘树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过去的那些事情,非得我亲口说出来吗?”
孟智仍疑惑不解地望着他:“我不太清楚,真的不太清楚。”
“真是贵人多忘,看来只好由我来告诉你了,”刘树森说,“当年,你跟李禾两人在刘家湾的双龙岗半山腰轮奸一名打柴的姑娘,这件事,你该不会忘记吧?这粒扣子,就是那个姑娘挣扎着从你身上扯落的!”
“啊!--”孟智立时发出一声惊叫。
“你那件中山装上的扣子被扯落了,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孟智喃喃道:“知道,我是有一粒扣子掉落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的,也就没有格外注意。”
“象那样的强暴事情你都没有注意,还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事情会引起你的格外注意呢?看来那样的罪行你一定做得不少啊,真可以算得上是作恶多端,十恶不赦了。”
“不不不,”孟智急忙辩解道,“我只做过一件,一辈子就做过这一件,我一直都在忏悔,我很痛苦,心灵上一直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刘树森冷冷地笑了笑:“别假惺惺装出一副伪君子的样子了,你要真是忏悔,真的想赎罪,你就应该主动寻找那些所有的受害者。”
“所有的受害者?我没有勇气,再说,我……我也不知那姑娘到底是谁……”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吧,那位遭你强暴的姑娘就是我母亲!”
“什么,你……你是她的孩子?是她后来的……孩子?”
“孟教授,直到今天,看来你还不想正视现实啊,什么她后来的孩子,”刘树森说着,不觉大声吼叫起来,“我就是母亲惨遭强暴后生下的孩子!”
“啊?--”孟智望了他一眼,脸色顿时惨白,身子一软,手上一直拎着的几件衣物突然掉落在地,“孩子?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我做梦也没有想到……”
“我母亲不敢声张,就一直瞒了下来,肚子一天天长大,她只有将一根根布条束在胸间,系得死死的,严重影响了她的身体,结果刚一生下我,就难产死了……当年第三生产队有个漂亮的姑娘刘幺妹病死你该记得吧?那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刘树森说到这里,眼圈都有点红了。
孟智听到这里,突然噼噼啪啪使劲打着自己的耳光道:“我有罪,我不是人,我该死……”打着打着,突然象个小孩般嚎啕大哭起来。
刘树森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
孟智哭着,突然双膝跪了下来:“儿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我要赎罪呀儿子!”
刘树森揩揩眼泪,硬着心肠道:“谁是你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一个连禽兽都不如的父亲!起来,快点起来,你听见没有?”
“不,你不认我,我就不起来。”
不管怎么说,孟智也是自己的血肉父亲,哪有父亲向儿子下跪的道理?瞧着他发自内心的痛苦与失态,刘树森的心头不觉有点软了。但是,他不能软,他想起来了他的目的,劫持孟智并非为了认贼作父!
他一把将孟智拉了起来,严厉地吼道:“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请你放尊重一些!你以为几滴廉价的眼泪就会换取我的同情,就能赎罪吗?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把你劫持到这儿,就是要惩罚你这名三十年前的罪犯,要为屈死的母亲、为苦命的外公报仇!”
孟智面无死灰地听着,似乎没有弄清刘树森话中的内涵。
“在你跟李禾身上,一共有着两桩血案,三条人命。我母亲因为你们惨无人道的强暴而致死,为了追捕真正的罪犯,我错杀了宋勇刚与马朝青,这笔帐也该算在你们的头上。如果不是事情缠身,我早就让你追随李禾的老路,一命归西了,可我一直将你留到今天,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再想逃命,也是逃不脱的!”
“我有罪,我该死,我是罪有应得。”孟智一个劲地念叨着这几句。
“你真是这样认为的吗?”
孟智点点头:“是的,我一直都在忏悔,我还不知道我一时的过错曾经闯下了这大的灾祸,要是早就了解这些,我早就痛苦得活不下去了。”
“你这条早该结束的性命活到今天,也该知足了吧?”
“知足了,特别是见到了你,我既痛苦,又感到高兴,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这些日子,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一个杀手正在向我逼紧,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杀手会是我的儿子……”
刘树森打断道:“谁是你的儿子?不要恬不知耻!我是罪恶的产物,一生下来就打上了耻辱的印记,我为有你这样的父亲、为我的出生、为我的原罪、为我的苟活于世感到深深的羞愧,如果不是想着身上肩负的使命,早就开枪自杀了。”
“不,儿子,你不能死,”孟智露出一副焦急痛苦的样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尽管有着过去那难以启齿的一切,但你的生命……”
“刘树森,你被包围了,快投降吧!”这时,楼下突然响起了电喇叭喊话声,打断了孟智的急切言说。
机器的轰鸣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建筑工人也一个个地被紧急疏散,远离现场,工地显得一片寂静,落山的夕阳斜斜地射了过来,将这幢正在建筑的灰色楼房染成了一片惨淡的血红。
听到楼下的喊声,刘树森猛然抽出手枪,一种职业的敏感使他顿时进入最佳亢奋状态,他机警地向楼下望了望,然后回过身来,黑森森的枪口对准了孟智:“孟教授,咱们两人的时间都不多了。尽管我不愿承认你这可恨的父亲,但你毕竟给了我生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对你下手,我想最好的方式,还是由你自己了断吧!”
孟智不解地望着刘树森。
刘树森调转枪口,指指还没有安上窗户的一个大大的窗口。
孟智什么都明白了。
一旦明白过来,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害怕与犹疑顿时消失,突然有了几分坚强,他几大步就跨到了窗边,回过头来对刘树森说道:“我什么都想过了,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了断自己,才能赎回我犯下的罪行,能够活到今天,我死而无憾。尽管你不肯认我这个罪恶的父亲,但我最后还是要叫你一声--儿子,我爱你!”
孟智话音未落,身子往前一扑,一头向下栽去。
“儿子,我爱你--”这声音被他带到了窗外,带到了夕阳的晚风中,拉扯成丝丝缕缕慢慢飘散,传出好远好远。
刘树森呆在原地,他没有走近窗口下望,也没有听到孟智落地时噗的一声闷响,更没有看到夕阳映照下的那滩殷殷鲜血,他的耳内、心中全是孟智那一声“儿子,我爱你”的叫喊,他的全身浸泡在这子归啼血般的声音中,他感到了一股撕肝裂肺般的剧痛,眼里早是泪水的模糊与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