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之后,刘高俅很后悔。他从来没有对儿子这样发过火。那天晚上他把儿子搂在自己床上,用儿子喜欢的那种又柔和又有些沙哑的声音,娓娓地跟儿子讲他在作文里所抒发的理想是如何的不崇高;经商之道是如何的不可取;商界是如何的黑暗,就象睹场一样让人提心吊旭,毫无安全感;这儿的人是如何的没有文化,又无情无义,自古以来就说是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他自己是如何地憎恶做这种事,但为了他们的家,为了儿子的将来,他不得不牺牲自己。如果反而因此带坏了儿子,毁了儿子,那才真是报应了。讲自己和他的那一代人是如何的从小就只梦想做教授、工程师、科学家,那才是人类最高尚、最神圣的职业;讲自己读书的成绩一直是如何的优秀,只是因为生病没有上成大学,至死都不甘心。讲他现在唯有把这个终生的遗憾交给儿子来弥补,儿子必须上大学,必须出国留学,必须攻博士以至博士后‘儿子开始一直仰脸看着他,眼睛在暗中一闪一闪,他每说一句,儿子就唯唯诺诺地嗯一声,但不久儿子就窝在他胸口上睡着了。儿子在睡梦中又忽然抽泣了几声。
儿子,儿子。
刘高俅低低地唤着,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背脊,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八
能小姐见到刘高俅儿子的第一句话是:
带上保镖了?
真是一针见血。
刘高俅无言以对。他确实没有打定主意。只是他甚至也不想让她看出这种犹豫。
我知道,我没有福气。
姚小姐凄然地笑笑。
其实,你的选择也未必就明智。我知道我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那你能不能帮我提供个人选,比方说,你觉得李祥行吗?
李祥?
是呀。他天天打电话来逼我呢。
李祥想要跟姚小姐去澳门?这样的事,李祥是决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但刘高俅还是多少觉得有些意外。关子黄老板决定让姚小姐去澳门定居,并邀请刘高俅出任姚小姐的企业的经理的事,是刘高俅在电话里告诉李祥的。从内地返回珠海市之后,刘高俅觉得公司待他不薄,便给李祥打电话,希望他能把预先说好的柚成比例往下降一点。按原来的比例,李祥个人得到的纯利几乎同江海公司的一样多。李祥断然拒绝。他这次借用江海的执照是救江海。没有江海的执照,他照样能找到别的渠道,可是没有他的货,江海的执照就顶多是擦屁股纸。何况江海以后就不再求他了?他奉劝刘高俅别那么死心眼,如今谁不是顶着公家的名败自己的生意。你为你公司卖命我不管,但你又何苦为了公司来尅扣朋友。这样你是会任什么生意也做不长的,这样下去,你每同人打一次交道,也就断了一条生路。刘高俅于是只有讷讷作罢。然后他讲了黄老板的邀请。他说他很为难:完全抛家不颊,也对不起公司的重用……李祥没听他啰嗦完就哇啦哇啦地大叫起来:
那还不去!那还不去!要是我,就只恨娘老子少生了两只脚为难?为难个鸟!天上掉下个七仙女你还为难!见了鬼了。你要去了,我以后也荷个出头的口子!
那你去吧,你跟洮妹不是很火热么。
刘高味寻他的开心。
我去?我能去当然好了。可惜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上的是你。再说,你的彩头,我哪能抢呢。我李祥会是那样的乌龟王八蛋么!
那个电话打了很久。一直到两边的人都唇焦口燥,才恋恋不舍地罢休。这个电话给刘高俅的儿子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就是稂据这个电话在作文里描写他父亲接电话的极大耐心的。
但是李祥却背着他给眺小姐打了无数个电话。明火执仗地要把他从姚小姐安排的位涩上赶走而自己抢占进去。
天!就是现在的李祥,看起来象先前一样粗鲁、一样简单、一样火辣辣、大咧咧的李祥,曾经说过谁敢动刘家一根毫毛,我就砸烂他的狗头的李祥。
刘高俅很快就冷静下来,只是两只手裳克制不住地往拢捏了捏,手心里全是汗:
李祥行不行,我很难说,不过他肯定比我强。
是一吗?
姚小姐眯缝起狠睛。
刘高俅侧过脸去,不看她。
你不是男人。
姚小姐忽然捂起自己的嘴,抑制住自己的嚎啕,转过身跑开去,两只高耸的肩胜非常厉害地枓动若。
她对刘高俅作出了同他老婆相似的结论。但后者是出于满足,她却是出于尖镇。
一片被风从树上吹落下来的孤零零的簌簌发抖的叶子。
我伤害了她。刘高俅想。可是,我又能怎样呢?只有恭请原谅了。人活着是很难的,我怎么不知道。人活着总是要追求些什么,不追求就等于活死人。但是追求的结果,又总是失掉的比得到的多,多得多!
那一刻,刘高俅想得很多,想得海阔天空。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哲学家,一下子把什么都悟透彻了。他很想把这些话说给姚小蛆听,但他明白,那一刻,姚小蛆是任什么也听不进去的。女人是情感型的,理智对她们不会有多大作用。他临去广州接戴执中前,让儿子去陪姚小姐。他担心她想不开,会出什么事。
儿子那一天很有成绩。他陪着姚小姐去了海边。回来的时候,姚小姐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们在海边坐了大半个下午。
他们坐在一片高高的山坡上。山坡一直伸到海里。海水不时在突出的黑色岩石上撞出巨大的水花。隔着混浊的香炉湾,被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建筑物堆积得满满当当的澳门岛可以依稀辨认。从内地来这里偷渡的人常常就在这一带下海,怛是有些人摸不准潮水的规律,沙滩上往往溱回他们的尸体。珠海本地的人倒其实是不偷渡的,相反这几年,不断地有许多以前到澳门去谋生的珠海人重新回来定居。世界就象潮汐一样变幻。人们在这个进界上跑过来跑过去,似乎总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有时候真象一群没头的苍蝇。
遥远的海平线上,有一团小小的黑影,它仿佛是静止的,却又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那是一艘远洋船。
你说,它是停着呢,还是在走着广挑小姐沉思着,忽然问。
它是来的呢,还是去的。眺小姐仿佛是打着偈语。
没有回答。
洮小姐忽然感到了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响应,她侧过晚,看见刘高俅的儿子正抱定了自己的两个膝头,蹙紧眉头,聚精会神地斜睨着前面不远处的一群翻飞的海鸥,口里喃喃地,一追又一遍地重复念着那个轻柔的、略略拖长的、初始下抑、至尾声部又略略往上扬起的喂字。
九
卧室里只有两张单人床。刘高俅的儿子睡了一张,另一张,刘高俅让给了戴执中。自己从客厅搬了几张沙发拼在阔大的阳台上。
客来多了,我都是这样睡的。他说,以使戴执中安然。阳台上更凉快,很舒服的。
那就让我来舒服吧,我怕热。
虽然是姐夫,载执中也还是有些不自在。倒底有点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的惫思。
你要怕热,可以开空调的:
刘高俅说着,却没有去开。墙壁上的那个空调机,戴执中一进来时就看到了。当时忙着洗澡,以为刘高俅会打开的。
洗完溱回来,却不见动静。刘高俅这时却又说:
珠海天热的夜晚,其实用不着空调,海风很凉的。每次公司来人,我一般都不让开。这边的人精得很,房子包租给你,水电费却要另算,都得打到我的承包成本里。不过你要是热,可以开的。
这样说,戴执中还开什么空调。
好在卧室同阳台之间,隔的是两扇极大的玻璃活动门,只要把门敞开,内外的温度也就很快平衡。半夜之后,从香炉湾吹来的海风,的确是有寒意的。虽然是躺在厚厚的席梦思上面,身上的汗也很快就干了。
坐车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刘高俅并没有要同戴执中聊天的意思。本来,戴执中以为,至少有半年没有见面的姐夫是会兴奋得跟他作彻夜谈的。
戴执中心里不太痛快。临来前的那神兴冲冲的感觉丧失殆尽。隐隐地有了失望和纳闷。刘高俅及其江海公司,同他所了解的、想象的以及所指望的实在太有些距离了。
戴执中没有睡好还有一个原因:屋里写字台上的那台电话不时地响,睡在阳台上的刘高俅也就不时地进来接。每一次都把睡得不安稳的戴执中弄得清醒。除了几个报货价或问发货时间的电话,大多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有的是从某个酒吧打来约明天饮早茶的,有的甚至是从桑拿浴室里打来的,讲了一个色倩小故事,嘎嘎的笑声极难听。只有两个电话让刘高俅紧张,一面歪头抬肩夹紧电话,一面转动身子来看戴执中。躺在床上的戴执中一动不动,极力控制着眼皮的跳动,又极力让声息平稳均匀,还略显粗重,努力让自己像一个表愔自然的死人,同时又让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耳朵上。
一个是上海来的长途。声音很急很响,报黎似的观我在上海……
我晓得,我晓得。
刘高俅似乎极力要制止对方。
你要快……
我晓得。
刘高俅啪地放下了电话,发了一会呆,长嘘了口气。刚要走开,电话又响了。
他以为是那个被他强行中断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咬咬嘴唇,要骂娘的样子,电话里却响起一个很柔美的女声,问他,客人来了,这边好不好睡?不好睡,可以让他儿子到她那儿去。没有事,没有事。
刘高俅连声说,急于要摆脱。
戴执中注意到,一个女人,半夜以后打来这样关切的电话,而刘高俅并没有说谢谢。
这里有很多故事,戴执中想,他自己也将有很多新故事要从此开始。这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机遇的地方!这美丽的荔蜜花苑,美丽的珠海,美丽的香炉湾。海风一阵一阵地撩拨着他,他很想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但是他终于抑制住了这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