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要回内地公司述职,姚小姐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每夜都把刘高俅留在自己房间里。临行前的最后两个夜晚,早晨的阳光已经穿透了窗帘,她仍抱住刘高俅,不让他从床上脱身,象溺水的人死死拖住什么。刘高俅到底明白,这女人是动真的了。她从他那里寻求的并不仅仅是所谓情感的慰藉抑或性的满足,她跟他并不是在逢场作戏,就象她跟他之前的许多别的男人那样。她真是爱上他了(见鬼,他真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惹女人动心的地方一个女人,尤其是这么个饱经了世事的女人,一旦认了真,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种事如果落在李祥身上,那也许是求之不得的。可落在他身上,就简直是一场灾难。他将怎样去应付那些日子呢?怀里搂着一个女人,心里又赶不走另一个女人,并且对两个女人你都得拿出一副忠心耿耿的卖力的劲头儿。可他却偏偏不是那么个担得起、放得下的人。白天是正人君子,夜晚则偷鸡摸狗,仿人就象演戏一样,他是这个料么!一且老婆知道了怎么办?他还不得被她撕成八瓣么。离婚?老婆能那么轻松地放过他?还有儿子呢?他几十年正正经经做人的体面呢?如果得过且过,暂时就这么维持着,那要不要对人家长远的日子负责呢?姚小姐已经是有了安排的。黄老板离开珠海市之前,已经定下来,给她一笔资金,让她去澳门开家公司。黄老板并凡恳切地请刘高俅考虑,是否愿意担任这家公司的经理,鼎力协助对商业毫无了解的姚小姐。倘若刘高俅答应,那对他黄某人,对姚小姐无疑都是极大的幸事。去澳门的一切手续,由他负责办理(临时的或长期的都行这个决定,显然是眺小姐作出的。在黄老板那一面,这原本就是他给她提供的选择之一。这选择在黄老板看来也是最理想的。若让她去美国或她想去的任何国家进行所谓艺术深造,完全可能深造得黄鹤一去不复返;若让她去他的某一家现成的企业任职,他们的相处则反而会不那么方便自如。最佳的方案当然是象现在这样,他转移出一笔资金(他太太决不可能晓得),在澳门建立一个外室,姚小妲也从此有了一个妥善的着落,他总算没有亏待她。至于刘高俅,凭他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的眼光,他觉得是僖得过的。也许过于忠厚、谨慎了些,但他求的正是可靠,这家企业能维持住就行了,发展不发展是无所谓的。
而眺小姐却远不是他了解的那么柔弱。姚小姐暂时想到的是有一个立足点,把她同刘窝俅合情合理合法地固定在一起。一旦立起了门户,以后的一切便都好办了。
他们都没有仔细为刘高俅想过:他提得起脚来走这一步么!真的到了那边,他能混么?在这边,不管怎么说,心里总是要踏实些,印便狗屁本事没有,多少总能找到点关系,也就多少有个退路。到了那边,就什么都得靠自己了。当然,不妨弄个临时护照,过去试试。但即便能呆下去,姚小姐能跟他长久么?日子长了,不会烦他?他毕竟太平庸了。反过来,即便姚小姐愿意跟他过,他愿意么7老婆是比姚小姐粗俗,但老婆也比她千净,想到姚小姐曾经一丝不挂地呆在许多男人的身子底下,刘高俅的心突地一跳,忽然呻吟起来:
不,不行!
刘高俅睁大眼睛瞪着黑暗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正发生若一粧丑行。
什么‘不行,?
一只胳膊紧压在他胸口上的老婆醒过来I你没有睡?你有心思?
女人的敏感和机警是超人的。老婆一下从枕头上抬起头,一下又忽地坐起。
什么‘不行’,快说,说呀,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吵什么吵,他支吾着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想不去珠海。
为什么?
累死人,也孤单,没有你,日子难熬……
他的手触了触老婆侬然饱满的乳房。
哼,鬼话:
明显感觉得到老婆松了口气。
真的。
不会去打飞机(嬢妓)?哪个不晓得,去过特区的男人,就没有一个清清爽爽回来的。
我是那种人么?
刘高俅的声音很虚弱,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问谁。量你也不敢:
老婆重新甜蜜地睡下来,被家务弄粗糙了的手极惬意地抚摸起他来我晓得你苦。可有什么法子呢。这个年头,要么有权,要么有钱。凭什么我们要不如人呢?
临到重大决定,老婆还是要反复径求他的意见的。
他沉默着,不置可否。
要是孤单,寒假你把儿子带去。
他动了动。他没有想到老婆会出来这么个主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自以为精明,其实很鋈。但她对他死心塌地,心里不存一点提防。唉,暂时肯定是什么决定也做不出来的了。萝卜吃一截剥一栽。儿子去缓冲一下,也好。
好吧:
刘高俅长叹了口气。
还有,中中也想到你那里做生意呢。
中中?
中中就是戴执中。
他们公司也想在特区开个窗口。
老婆用的是报纸上的话。
你帮帮他、刘高俅想哭。
七
儿子的字,写得象他的字一样工整:
我的爸爸
我有一个好爸爸,
我爸爸有一张清瘦的脸,乌黑的头发,不浓不淡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见到他的人都说他是一表人材。
寒假,我跟随爸爸来到珠海市,来到他的公司,每夭同他在一起,亲眼见到了他工作时的样子。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车子到处找人。同人说话的时侯,不管别人什么态度,他总是和颜悦色,轻芦细气。不出门的时候,他也没有一刻闲空。他是公司经理,要给别人打许多电话,也有许多电话找他。不省是在吃饭,还是在睡觉,只要电话铃一响,他就会一跃而起。不管电话有多么多,多么长,他总是酎心地接,说到喉咙沙哑了也不厌烦,脸上还总是挂着笑容。爸爸打电话的声音很好听,那个喂字说得特到和,特别亲切,特别动人,
爸爸很善良,对谁都那么好。这里有一位姚姐姐,是个有理想、有志气的青年。几年前自愿来畤区参加开发建设。她说,有一次她生了病,要不是爸爸及时送她上医院,她说不定会死在自己的屋子里。
爸爸真伟大。
爸爸的缺点就是吃饭太少,老是喝酒,柚烟,这对身体可太不利了。我希望爸爸能戒棹烟和酒,多吃点饭,养好身体,以便不断地奋力拼搏,更好地开发电子应用技术,镐好祖国的社会主义四化建设。
我热爱我的爸爸。我敬仰我的爸爸。我希望将来能象他―样成为一名优秀的企业家。
儿子写的作文是寒假作业里规定的内容,其中之一是要求记叙一位亲人。儿子写了爸爸。刘高俅是儿子的崇拜者。开始向骚动不安的青春期过渡的儿子对成人的世界充满了向往。这世界第一个光彩夺目的偶像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正是目前的社会抬举得最高、最响亮的当代企业家。到珠海来的头几天,刘高俅不管去哪儿都带着他。所见所闻的一切使他充满了无穷的新奇和激动,使他认定,父亲就是他最后的憧憬,父亲的世界就是他未来的全部世界。他开始从各个方面:起居、好恶乃至一举手、一投足都刻意模仿父亲。他最欣赏的是父亲打电话的语调。那个轻柔的、略略拖长的、初始下抑、至尾声部分又略略往上扬起的喂字,更是令他倾倒。他常常不由自主地入神地反复训练这个喂字的发音,力图使之同父亲的发音完全相似。后来他常常抢着去接肯定是打给父亲的电话,以便实践和检验这训练的结果。使他苦恼的是他还不能克服那种迟迟不肯消失的童声。对方往往立刻就会说1你是刘总的儿子吧?或者干千脆脆就是:让你父亲来:
儿子的作文是在刘高俅的写字台上写的。写字台则面挂着江海公司的营业执照。上面的营业范围一项,注明的是电子应用技术开发。因此有了儿子对父亲更好地开发电子应用技术的祈愿。儿子当然不知道,江海公司什么都会开发,只是刘高俅对所谓电子应用技术根本就一窍不通。这几无他正在跑的是一笔文化衫的转手生意。文化衫就是内地人说的那种老头衫,价格低廉,海外企业的打工仔穿一次就扔掉。这笔买卖利润不大。但刘高俅的方针是广泛联系,薄利多做。对江海公司来说,鱼也好,虾也好,板到罾里就是荤腥。
儿子的作文,语言文字还算流畅通顺。但一点也看不出那种少年人的聪明劲,那种对生活的待异的观察能力。他的触角极力想要伸入成人的世界,但他的身子还无可改变地留在童年的幼稚里。而他的想象力又很有限,学校的刻扳教育使他丧失了灵气。
儿子本来是打算向父亲卖弄一下的,没有想到拜读了他的杰作的父亲却莫名其妙地发了火。当时刘高俅已有了几分醉意。他把眼镜摘下来,睁着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把儿子的作文本狠狠地摔在面前的茶几上:
这就是初中二年级学生的作文?
儿子一愣。
你说,你以后到底想干什么?
擎参参参参钃经……经理……象……你一样……
混帐东西!
刘高俅的手一下碰翻了荼几上的高颈酒瓶。
儿子吓得哭起来。又不敢哭出声,就那样哽噎着,脸上满是惊恐和疑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