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裸体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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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新桃花源(3)

一位骨瘦如柴的白胡子老人在背诵一段古文:

东坡与王郎书云:少年为学,每一书做数次读。学如入海,疔货皆有……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若学成,八而受敌……朱子常取以示学竒,曰读书迅如是。

似乎在介绍一种由苏东坡提倡,又受到朱夫子赞赏的读书方法。

老人们一个个面色苍黑,衣裤都打满了补钉。时已深秋,暮寒袭人,许多人还赤若脚,趿着前后都开了口子的烂鞋。俨然一群形同上丐的精神贲族。程志上了大学之后便晓得,自己的家乡方言是极土的,但在这极土的方言中,又保存着一些很古的语词。比如说谎,他们叫造吉。程志读《墨子非命》篇有云政哉无天命,惟余二人,而无造言孙诒上注曰;、周礼》人司徒有‘造言’之刑,可见西周时就称说谎为造言了又比如,当地人把筷简叫作箸笼,箸也就是古人对筷子的叫法还有,当地人广泛使用的形制类铁锅的小油奵,叫搁签。称铁锅为釜的年代,至少有两千多年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现在,程志就恍惚觉得,这些老人,也仿佛是从远古保存了下来,夹杂在现代人中的古人,就像那些苴古不化的古语词一样。

这天夜觅,程志同村小的校长抵足而眠。校长是单身汉,只有一张床,一条被子。这就由不得两个陌路人不肯如此亲热。

村长让程志在村小衍宿时很有些不过盘的意思。村里没有客舍,连村娄会也没有单独的屋子。公社化时,生产队干部议事,社员开会,财会保管,来人接待,都在仓库里。包产以后,生产队的财产都分配给了各户,仓库拆成了零砖碎瓦,也分了。村长(当时的生产队长)希望保留仓库。老人们说,你一个人,要这么一厢大屋做忡么!村长只好缄口,偌大萤源,唯村长一家是异姓。他是困难时期随父母流落到董源来的,吃了董源的百家饭长大。董源选队长或是选忖长,一致选他父亲,他父亲死了,又选他。他成了萤源的世袭执改。他这门异姓的存在,解决了董源的一个重大政治难题:没有他,董源要选定一个材长是很难的。同一族里,哪一房的人出头,别的房都不服。董源于他有恩,他天生就是萤源的公仆。村委会的牌子也就挂在他的家门口。

没有法子,人来人往,都是我接我送。一。也不得空闲。自己的田都荒了,村上又没有别的收入。辛辛苦苦几十年,是真正为党做了贡献。你要是能说上话,在上面帮忙说儿句,看能不能解决个国干《国家干部》。

村长苦着脸对程志抱怨。

这回你是来检查教育的,就委屈你住在村小吧。

程志也就无话。

村小的校舍其实只是两排茅棚。一排是教室,一排是办公室。校长的宿舍也就是校长的办公室。

两排茅屋已旧。黑色的屋头上校者稗草和菌子,被风吹散的灰白的草絮纷乱地垂下屋檐,像老妇稀疏的挽不起髡子的头发。四周的壁都已穿洞。学生上课,常有猪、犬、鸡、鸭,有时还有酐物进来光顾,穷若无人地满教室徜徉,仿若从至高的机关来视察的要员。

校艮的帘舍则是另一番景象。侬旧屉茅屋,但仔细地编礼得严实。四壁和屉顶都糊了纸。纸虽已泛黄,却仍沽净。书案是一张破旧的学生课桌。也州硬纸做了精心的包裹。上而的纸笔书籍之类,井然有序,方寸不乱。床上的被溽都打了补钉,但千净净,散出一种劣质肥皂的淸新气息。四壁除了一幅字,没有别的装饰。室主人的清心寡欲、严谨自律,一目了然。

却是一个年轻人,与程志相仿。苍白、清瘦,两只眼睛大而无神,还总是极力睁大。极少开口,一曰开口又急促得语无伦次,以至结巴,以至自己先自气馁,终于干脆沉默。

他叫董德远,本村人、在本地区的师专毕业,是目前董源学历最高的人。毕业分配时,想留在城里,但找不到路子。跟他好了几年的女同学因为他不能留在城里宣布同他分手。他便同几个跟他一样从乡村里来却又不甘心回到乡村去的同学去闯海南。海南正开始开发,正有无数的淘金者从四面八方向那里海潮般地涌去。他却染了肺结核病,只有回来住院。

父亲到城里来,把家里所有的鸡、鸭、蛋和一头不到出杓时间的猎一齐卖棹,连同烺后的一点积茜,给他交了医药费。

问吧。

父亲蹲在病房的地上,头低芯,卷他的尚朽的病床的宋脚,象个土墩子。父亲蕋地卞妁儿子,****时彼扫地出门,赶出了萤源。后来又随大家一起返间来了。旧段已经让人占了,倘没宵人占,也早倒搦了。只有搭窝棚。父亲这一生最后电烺大的愿望就是冉给儿子留一幢屋子,儿子却使他倾家荡产。

萧德远随若父亲回到董源,继承忖懦先帅蓳仲舒的事业,做了村小校长。先前的那位校长因为学历较之为浅,主动让了贤。

董德远任校长做的笫一件火事,就是主持将师生撤出随时有可能将他们葬掉的董公柯。当时,省博物馆正好有两位专家受了那位总编辑的蛊感来萤源作文物考赍,看中了状元楼前的那两头红砂石狮子。提议以五万元收购,送省博物馆陈列展览。董源则可以将次五万元用作修复萤公祠。萧德远当然是觉得遇了救星,当即应承。却被董源的老人们以出奕祖宗、败族孽障问罪,差一点动了家法。

董德远于是埋头潜心于己的小说创作。

他写的小说都积在案头上,摞了老高。

没有拿去发表过?

没有。

想过拿去发表么?

想过

……我可以看一看么?

可以。

程志可以感觉得到,董德远对他是欢迎的。萤德远最早的志愿是考取东方一大学,后来分数线没有达到。现在一个东方大学的硕士生到了他的房子里来,他是会感动的。

小说艿实是一些纪实文字,关于深的山、深的山里的人的平常故事:

虽是深山,但早就卖炭卖穷了,只长些柴草。山里人烟火烧得重,刀。儿劲,柴草便长不茂盛,矮矮的早给雪埋在深处。他冏母亲因此去外村的禁山偷柴,被人迫捉,忽然往山谷泻落,爬起身时,母亲却‘哎呀’一声,从我的后颈镆出一把血来,是泻落进山谷时,被柴桩挂出的一道口。此后母亲便常常一边抚换它,一边懊丧自己没用,有时又开玩笑说,这样也好,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认出我来。

母亲头犮干焦焦的,11蓬乱,用一丝麻随便地收束在脑后。脸上瘦着,没有肉。她侧蒋脸,从颧骨那边探出两只昏替的眼暗,直向我看,不转一下珠子。然后,母亲塞给我一包东西,说一声;‘别让你爹知道。’一那是我进城上师专的前一天,母亲塞给我的,是一只钱袋。用破袜子剪下的一截圆筒做的,酱油色,纱已稀松,象蚊帐。针线缝住了一端口子,从另一端倒出来是叮叮嗒咕一堆硬币,闪闪笤,兹宪若。五分的,两分的,一分的,全有。数一数、刚奸一西分,一块钱。这枭母亲用鸡毛、猪乐骨换来的,积了多少年啊,积满这一百分:

这阵子买不到煤油,便放一只小碟在书案上,浸根灯芯草,点菜油。奵光微弱,母亲添上一根灯芯,房间里光兹了一些。父亲在一边的黑暗里咳嗽。父亲亩语极少,力气都用在咳嗽上,越咳嗷越抽烟,烟又低劣,越抽越咳,咳得一个劲儿往下伏,人家担心他凹不过气来。母杂唤了妹妹到身边,要她去借件花褂来,明天穿上好送我去锿上搭车。

母亲突然扑过来,一把将我拉住,楼我在怀里,紧紧地,生怕我挣脱。眼泪一颗一颗地,从心里流出,流成颤音。

山沟里时低坎坷,泉水跌跌挫挫,那响声也一抖一抖。只要人世间还有烟火,母亲般的颤音,总还有的。有的人终生痛苦地抖颇着,无法挣脱。有的人欣悦地玩赏畚别人的颤抖,不让挣脱。而那有幸挣脱了苦难的抖颤的人,却往往健忘,很快便也欣谠地玩赏着别人抖颤的苦难,不让挣脱。这心灵的抖颤,什么时候能永远地消失?每想到此,我的心便也抖颤起来,比听了母亲的鲼音,还要抖颤得厉害。而且,因为再不能用幻想来自慰自欺,这抖颤便越加痛切。

这是怎样的心灵的抖颉,这是怎样的抖颤的心灵。

程志从这些仿佛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文字上枱起头来。他的眼晴已经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他现在渐渐看清了他正对着的那面壁上的那幅字。那竞是迅《野草窈竭文》上的一段话: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是你书的么?

静夜。静的夜。

北风,出奇地停息了。村里村外‘仝是静。远远近近的重峦叠峰,早分不出层次,只有一些比夜色稍稍浓重的身影,沉诤在那里。最远处的山,隐隖约约,跟天空浑然一体。仔细看,仍分不出界限只是那么隐隐约约地、悠悠在那里。天空,被四面的山围在中央,也不见月,也不见迠,也没有云,也并不是一片漆黑,只是渺渺茫茫着,一种混沌的,也不是白,也不是黑的颜色。天上地下,全这么静。

极远极远的深处,亮起一点火光,那是一条燃烧的连衣裙,接着是一阵极细微的喧哗……红杉园……红杉园的精灵……吉他、野炊、兰德梦与秋游……山鬼和由山鬼引起的慷慨和沮丧……床单上的民主和樱花大迤上的闹市……职称、论文、出国和一路中安……麻将、猜拳和接吻……那么遥远,那么飘忽,那么浮泛,那么肤浅,象一个难以回忆的转瞬消失的梦。

远远近近的重峦叠嶂,仍是沉静在那里。

我隐约知道,山外边的世界繁荣着。我将走进那个世界,可我只能以这样的寒伧,去领略那个世界的繁华。

两个人也像两座声息相通的山,沉狰在那里。

你想过出去吗?

我出去过。

我说的不是上师专,是更远些的地方:

我去过海南:

那次他们作了最坏的打算,不借住海滩。又听说去那里尝试命运的人乐意受欺骗,便在地摊上临时买了儿册印制得极劣的面相算命的书,权作最初的谋生手段。但董德远最早地返回来了,不仅仅因为肺结核病。

在海口市的大陆三角区,我寄身于一个小饭摊上,闲时便无聊地翻一本海明威传看着身前身后漩涡般的人流和车流,我深深地感到这个世界不是属于我的。我再一次坚定了我的小说该写些什么。海明威是硬汉,写了一大堆硬汉人物,讲了一太堆硬汉的话。我呢,正好相反,一个典型的软汉。这是一种天命,我想只能如此。河。说厂我是虫豸,还不行么?,

自轻、自践、自侮,并以此自虐,藉以达成对内心深处极深刻极深刻的惶恐感的逃脱广借以向虚无挑战,接近永恒。达是软弱还是顽强?是消极还是积极?赴仂馆还是抗争?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什么都没有?而评判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做人和对待生活的昽实。从海南回来,他差一点死在医院里。此次生病,实在尾宣判了我这一生的死刑……我现在所能有的,一足贫穷,二是疾病,除此而外再无其他。回顾童年时的饥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体质虚弱。读书时所有的便是自卑、屈辱和彼外界的形形色色激起的强烈自尊,及自尊遭蹂躏后的痛苦。

没有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也没有愤:嫉俗,玩世不恭。有的只是退守,退守故土,退守艺术。这退守甚至兖取了对自我加以贬抑、加以虐待的方式。不以啮人。啮其身,乃至成为一种耶稣和释迦牟尼式的献身。

那一声沉闷的巨晌是在快天亮前发生的。正在梦中的程志觉得自己突然向一个什么地方沉落了下去,随即就醒过来。

外面响起越来越大的人声,许多人带来了火把。然后就是由零零落落而至混成一片的尖锐的、疾首痛心的、呼天抢地的咒骂、哀号、嚎啕。

在摇曳的、纷乱的火把下面,昨天还勉强地在秋风中瑟缩着的董公祠,现在是一片废墟。

尽管董公祠的坍塌取是预料中的,具书愦一且实的发生,还是难干接受。毕兑,那是萤源人儿西年间、世世代代榧祖光宗的一种保证。

问题的严重还在千,茎公祠这一回并非因为它的衰朽至极而寿终正寝。人们很快就在瓦轹中发现了随萤公祠坍塌而暴露出来的一条盗兹者挖的祛道。巷进的尽头正好在莆公祠中堂的下边,是从祠后墙基外的一个荒坡下斜挖进来的。盗桨者们没有留下尸体3他们砬然在董公祠坍埸之前逃之夭夭。

天亮时程志忽然记起来,从他醒来时就一直没有见到校长萤徳远。他们本来是合盖召一条被了的。他渐渐记起来莆德远那张苍。的、清瘦的、阴邡的脸,大而无神的。晴。头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时,他总有些祌惜恍惚,心不在焉。

当天上午就知道了,萤德远竞果然是盗墓者之一。这一次行动早就开始了。因为预定的沏限已经到了,他们不得不抓紧行招供的足一个行动前突然动摇而没有如约的人。

古老的、静穆的、神秘的、诡戚的芷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