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当时的感觉,是囚徒突然获得了****。
他将要争取一切可能,利用这个机会,开始接照自己的愿望生活。
董源无疑是圾好的一个起点。他将要从自己手上开始,彻底改造它。
董源对于程志来说,并不陌生。他没有到过蓳源,但早已有了对荥源的深刻印象了。这印象,祖父在他尚不谙事的时候,就开始给了,他。在祖父那里,董源是一方的传奇和荣誉。
董源逮纣自宋代始,已有千余年历史。明代中叶的鼎盛期方志记裁其处阙阓纵横,是为万家之市,而菜氏为巨姓,有五桂坊焉。至今,全村也有七百余户,四千多人,在江闸一带,怕也算得上是大村子了。
这么大一个村子,一姓人聚族而居,百世不斩,并不足奇。最奇的是其人杰地灵。从宋真宗到明宪宗的四百六十余年间,全村先后中进士的达五十二人。其中有一家四代,共中十名进士。全村任过史部、刑部郎中以及参知政氺一类朝廷命官的近让人,做过知县的有四十多人。到了清末的宣统年间,国运衰落,这里还出了数十名秀才。说是世代书香,文风绵长,是很无愧祚的。
萤源村民于是深被他们哺育产生的优秀人物的恩泽。历代上大夫造福桑梓,留下一幢楂广宇大厦,庭院楼台。远远望去,鳞次栉比,一片森然气象。那些屋宇各依地势,错落参差,又盘盘焉,囷囷焉,结构成一个整体,覆压百余亩之围。地老天荒的大山深处,这片俨然的古建群落,似乎是一个虚幻久远的神话。
但它却是确实存在着的,存在了几百上千斯年。一切都不容置疑:怀德堂、应宿第、承欢舍厚积馆,隔街相映,穷理居敬、诗礼嗣音广中流砥柱、高广正大,杂然纷陈。历代文人墨客(其中多有大家名家)落款的门额、牌匾、楹联、题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片来之远古的嘈嘈杂杂的喧哗,或矜持,或谀媚,或蒋邳,或舒缓,或急切,或执着地要表达的,只有一个主题,即往口的煊赫与威仪。总编辑当年就是被这一片嘈嘈杂彔的喧呼之声所陶醉的吧。
令程志难于理解的是,作为历史学家的总编辑固然可以沉湎干所有这些文化陈迹,甚至可以沉湎于所有这些文化陈迹所引起的辉煌想象,却终不至于将历史当成现实。
现实的董源,充其量只是一桌历史盛宴留下的狼藉的残骸剩渣罢了。历史和现实,仿佛在董源进行一场相互捉弄的却是极残忍的游戏:历史以自己顽强的炫耀来贬低现实,现实则以自己更有力的败坏来丑化历史。
气势恢宏、雕琢华贵的牌坊不可一此地当街而立,上面高悬着青锏浇铸的圣皆匾。圣旨之下却系着牛,牛在拉屎,冒着极大的袅袅的热气。睡着猪,猪在打滚,滚出一个又一个恶臭的泥氷坑。蹲着狗,狗懒洋洋的,不时抬起一条腿,向牌坊柱脚啵泡尿。一幢幢高门阔户,门头仍在,饰有造型虫严的辟邪浮雕。多以青石雕成,精湛高起,淳厚古朴,堪称国粹。惜门头之下,并无其门。砖石墙壁大多倾颓。代之以泥糊竹篱,枯朽草编。品字形厅堂,是明居的典型风格。厅堂面临天井,天井前有高大照壁。照壁上精工烧制的雕花方砖拼成龙、凤、鱼、鸟、草、木、花等图案。这方照壁本该烘托照应厅堂的文采风雅,却无奈壁阶堆满了鸡埘粪桶,天井中间横卧着猪盆狗槽。时值收秋,厅堂里遍布谷箩晒筐,麻秆稻革。一大堆混乱不堪的杂物之间,一具拾木巍然翘首。翘首之下,一只光秃秃的小脑袋蓦然伸出。又倏尔缩回,萎黄的脸上那双惊恐的眼睛,反而使别人吓一大跳。由于建筑的密集若蜂房水涡,所谓街,乃不过是曲折迷离的窄缝。先前路囟的青石已难得见到,早已被畜粪、泥泞和横流的污水掩没。两边是极高的山墙。墙裉至人高处覆盖若极厚的藓苔。藓苔以上,横竖是极大的裂隙。先前昂然耸峙、飞扬跋扈的墙檐歪倒倾斜,岌岌乎危哉。屋子夹缝中间,阴暗幽深中弥漫着腐烂霉变的气息,让人不寒而觉寒彻,不悲而觉凄惶。一条河穿忖而过,无疑就是那条隔河两宰相之河了。枯水季节,河已不流,几近死水,上面飘着浑浊的泡沫、杂芜的藻草,间有畜禽的尸体。水近黑色,散着刺鼻的酸腥气味。河上设有廊桥,将村子的两部分连结。桥的最后一次维修至少在泫朝。当初一定是十分的奢华,历经耵年风雨,木头早已枯白,但画栋雕梁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辨。桥宽足有三丈,长百步有余。如今自然成为全村商事娱乐中心。两边的栏前,排列着南北杂货、日用百货、果蔬鱼肉的摊贩,摊贩中夹杂着象拱、牌九、桌球。一头大水牛刚剥了皮,牛皮大人咧咧地平摊在廊桥中央,没有了毛皮的牛通体红彻透亮,仄倒在毛皮上作酣睡状。解十的庖丁则背了手,佝了腰,将头仲入一个牌荈围子,全神贯注。背着的手捏着的牛刀上,先前沾满的鲜血正沿着刀尖缓缓滴落,又从挢面溅上他的脚后跟,他自浑然不觉。
莆氏先袓留给菜源后裔的最大的保存得最为精心完赘的遗产是作为萤源人的骄傲自尊和对文化的崇尚膜拜。这两者是互相依存的。是达骄傲极坚韧地维持件:了董源人对文化的崇尚膜拜。墙即使倒塌,廊柱即使歪斜,牌匾一类却是经常要用铁木加固、墨漆刷新的。又是那对文化的崇尚膜拜,极牢固地维持住了董源人的骄傲自尊。他们自古以来就不屑子农耕,更不屑于经商。一村人唯讲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谈书高。读书入仕,兼济了天下,更葫庇了蓳源。那么多做了官,且有许多是高官敁宦的人来问报故土的供养之恩,董源人的日子自然是无须发愁。不作田,有谷粮盈仓;不经商,自有绫罗纯身。及至民国,废了科举,只靠仕途经济发达的萧源气数终尽。断了生计的莆源人不得不把眼睛从额头上放落下来,垂了头去看脚下的浞土。而村舍之外的方圆十几里以内,已无一块可以让他们哪怕插一只脚的田垅了。他们不得不跑到十几里之外去寻找荒地,造田营生。作务之难,日子之难,是可以想见的。然而,即便如此,也并不能I上他们对董源稍生遗弃之心。共产党建立政权之后,曾有过请他们迁村的提议,遭到全村一致的反对。那反对以沉默的方式表达,像岩石一样顽强。此后,董源人口依旧。益繁衍,先前那么一块村盘却不容往外扩张一寸,渐不堪其负。到了****时期,那是怎样猛烈的一场社会运动。在蓝源,则爆发了一场驱逐风暴,将宫裕中农成份以上的人家,强行合户逐往先前政府议过多次的新的迁徙地。为了生存,董源人不得不动摇了根深蒂固的宗族道德,拿起阶级斗令武器来革命。不过,笮命在这里也是复杂的。革命的一方把反革命的一方逐去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家园自己却死死抱住了封建袓宗的反动遗产。那些逐出的反革命们。然是对社会主义新家园更没有热佾。琪嗝十儿年之后,道沧桑,棋局更新,他们又一窝蜂举家迁徙回来。重新把个董源堵塞得更其水泄不通。
谁愿意放弃这块祖传的曾是龙翔凤舞过的风水宝地?作田,在萤源人,如今是没有法子的事。但经商,他们仍是极鄙薄的。时至今日,董源的廊柝上,所有那些商贩餍夫,开棋局、设桌球的都来自外村。他们比董源人有钱,但董源人却有役使他们的优越。董源人依旧只是讲读书。读了书,出去做干部。
他们因此重视教育。
他们因此连连续续地呈了那么多修建衬小的报告。
四
这便是董源村小了:
由南而北,穿过董源村街,至尽头,便见一弯长满蒿草的断续墙垣。墙垣内,便是萤源文馆所在。所谓文馆,即是村子的学馆,亦印是孔庙。先前世世代代的董源衬童,日后的济世栋梁在这里发墨用功,毎年春秋两季当地文人们在这里祭拜先师。墒坦中的门楼今已不存,从先前是门楼的缺口朝里看去,两排各十余裉石柱巍然盘立,石柱每根高十余米,两人方能合抱,柱间距也有十余米。这是当年文馆正堂的列拎。除了这些石柱,正堂已片瓦无存。赤裸裸的石柱兀立在一大片迫布卵石和艾蒿的开阔地上,被残淡的夕阳斜照着,堂皇而辛酸。
董氏文馆内尚存较完整的古建筑有两处。一是董公祠。一幢飞檐翘角,山墙对称,三进三重的宏阔大屋,在两行列柱的左侧。其中供奉的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西汉醇肴萤仲舒。此乃董源人的先祖。不论是否经得起考证,蓳源秘藏的族谱据说是一脉相承,决无纰漏的。
这里原是村小的教室,好多年前就无法再用了。师生们只好悲悲切切地与之惜别,另洛了茅屋存身。董源再三打报告要求拨款修复的危房就是这萤公祠。历代从董潦人中出的榇梁都是得了这董公祠的脉气,换到茅屋,不是断了脉么!要是能够支持得住,师生们是一定会在里面坚守下去的。
只是它实在老得可以了。老得连一丝声息也没有了。程志和引领他的村长小心推开发出沉闷呻吟的大门进去时,却骤然爆发了惊心动魄的骚动:一大群鸟雀褒然从天井腾上青空;一大群蝙蝠在幽冥的屋顶上卷起满屋尘雾和风声;一大群老鼠叫嚣着遍地狂窜,其中火儿如奔兔。
屋子坏得厉害。梁性已经朽烂,桁檫已经坍塌,地上遍布青苔。从屋顶倾下的光线,照出满。凄凉。村长让程志就站在前厅天井看看,莫要再往前深入,很危险的,会滑跤子,也说不定头上会掉下瓦或桁条来,整幢房子顷刻垮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但程志执意要往前走。一直走到中堂。在这里他看到一具祌案,神案上设着的正是汉醇儒董公仲舒先生神位。这神位仿佛是墓室中的瑰宝,在一片破败中,唯有它发出熠熠亮光。它本身是一件极精致的木雕工艺品。基脚以神兽支撑,以上是雕栏回护的基台。牌位两边是锦簇花团,极顷届然雕的是一条昂首腾龙,一只回首金凤。整个神位红地金字,庄严华贲。不知何故,满室尘埃,唯它却一尘不染,仿佛是一颗坚强不死的灵魂。
有人照拂的吧?
伫立良久,程志问。
有
谁呢?
不只一个,都是村里的老人。
老人们支撑不住这检老朽的屋子,唯一能做的是精心捺拭这神位。
很多年都是这样的,一直都是这样的。这是村规之一。
另一楂古建筑便是那两列石柱右侧,与董公祠对称而立的状元楼。同董源所有形骸尚存的古建筑一样,尽管登斯楼也,木梯摇晃,楼板松动,蛛丝拂脸,尘垢滞步,但危搂高耸,四平八稳,气势仍不减当年。楼前的两尊巨大红石狮子,更是威风凛凛。楼台正中城门也似的门眉上高悬着状元楼巨匾。书法凝重端庄,雄库遒劲,乃是与状元蓳徳元同科进士的朱熹的手笔。本村学子蓳德元在南宋高宗绍兴十八年中状元,后官运亨通,升到参知政审、左仆射,封当地开国子,食邑五百户。状元楼正是他得意时所建。此后,董源又曾有四人中过状元。这几位状元便都人了董德元的状元会,一起上了状元楼的牌位,歆享后世香火。
这香火也是老人来点么?
程志长吁了口气。他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觉得他们根可尊敬又很可悲哀。他想见见他们。他们是董源的护法神、董源的精神支柱。
老人们就在离状元楼不远的一幢小亭里。
小亭濒临清溪,对面是一派苍郁山檗,被入暮前的雾霭笼罩着,一片迷茫。亭子四面的匾额上所书的古木空烟、月湾春涨之类,大约就是对这一带情景的描绘。卒子是重修过的,亭盖是树皮和草编,梁柱都是仅仅去皮未经砍削的原木。因其简陋,反而更添野趣。亭子原是董德元政治失意,罢官回乡后盖的,名曰休荣亭历经几百年风雨,塌了又造,造了又塌,早已面目全非。但仍存有最初的两根门柱。这两根门柱,每次再造时,仍立在原来的位迓。柱上刻有蝥德元自撰的一联:闲谈休论荣枯静坐常思得失:
这楹联便给这小亭赋予了董源政治中心的责任。老人们日日都到这里来聚。董源的事,大到国家派购的粮棉油猪,小到各家的婚丧嫁娶,村子的党政头头定了,到这里还必有一番议决。否则无法执行。休荣亭宛若昔日之罗马元老院,今曰之西方议会。似乎现代所谓民主,其实竟早已是我国国粹。
村长把程志领进休荣亭时,没有引起任何异常。董源人并不象一般村人那样对陌生人好奇。他们似乎觉得,外人皆是来朝拜的,他们自不必屈尊。但礼数还是有的:注目、颔首,欠身让坐,然后便竟自继续先前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