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农就是那笔同副市氏儿子的交易。
后来就是她病倒。
等他知道嘉嘉病倒的消息，她已经被连夜送进了城里的医院。
随后就从城里的那个纱厂来了一伙人，他们是来给嘉嘉办理户口迁移手续的。他们持有医院证明，嘉嘉可以按政策病迟回城。那伙人是带着猎枪来的。走的时候，带走了很多野鸭子，是在裤脚套打到的。嘉嘉自己没有来，也没有向他告别的表示。一切都就此结束了。若仅为嘉嘉计，这未尝不是一神合理的归宿。尽管他明白自己这样想是很卑鄙的嘉嘉回城后的生活，不象人们当时很羡慕地预料的那样顺利。她那个在纱厂当头头的丈夫，后来日渐潦倒。一直到因为流氓罪被法办。给她留下了三个孩子。向他叙述她的俏况的人，说了一句极有表现力的话她脸上的那些圆，都拉长了。问到她是否还记得起那个沙洲，她摇摇头。佴转而又轻轻地说，记得，记得有条小路。
那条小路其实后来已不存在了。沙滩向前推进了好多倍。在原来的堤坝外面，隔着一片开阔地，又围起了一座新的堤坝。新堤坝外面是一条新的林带。那片开阔地就是原来的裤脚套。上面的柳树早已被挖光，种上了棉花。据说，因为是新地，产蛩总比别处的高。
岁月改变了一切，唯一不能改变记忆。他害怕触动记忆，关于那小路的记忆。他向往得太多，得到的太少，他害怕彻里彻外的贫困。
他却没有想到，一个女人的执拗会达到这样的程度。
嘉嘉在刚进东大进修时给他写过那封约会的信后，他没有赴约，她也没有再打扰他。他们在东大偶尔照面，形同路人。他甚至没有认真地打量她一眼。每次都只是留下一个一晃而过的槟糊的印象。在这印象里，嘉嘉的那张睑似乎并不像他一度听说过的那样变得厉害。无疑的，那是一张大修过的墙面，是风雨摧残剥蚀之后的顼强的焕然一新。但是他感意相信那个虚幻的印象。他不想去掲下她的面具，他不想为那面具后面的辛酸而悲惨的事实负责任。他是很脆弱的，负不起这样的责任。一年的进修期结束后，她离开了东大。他感到了一阵轻松。过于的不近人情，毕竟是有心理压力的。又隐约有些惆怅，她像上次离去一样没有留下一句话。再次出现了，又苒次无声地消失。这一次是永远的消失了。
此后他全力以赴地为出国奔走。
满周岁的时候，外婆给他求过一个签。一个潘要别人牵引和不断用一根烂竹棍叩问地面的瞎子不容置疑地预言了他整个一生的道路。那预言的形式是一首诗，有些像谜字面朴素通浴，却有深意存焉，令人困惑不解。后来母亲用自己的话给他作了解释，就是：他这辈子想做的事都能做成，但每件事要做成，都要吃比别人多几倍的苦。
他过去的所有经历，似乎都在给这预亩作证明。
几乎没有一件事顺当过：升学是这样！恋爱是这样；评职称是这样；出国还是这样。
从申凊到申请被批准，历时一年。请求过，抗议过，罢教过，只差没有绝食。最后还是陪了笑脸。那笑是以两颗牙齿的断裂为代价的。
从签证到签证到手，历时一年。先是保证金太少，有沦为乞丐之处；然后是保证金太多，有移民倾向；每次他都有一种刻毒的冲动，他想象当年在街头演反帝活报剧一样，把那只包裹在彬彬有礼的教养里面的阴沉的、满怀蔑视的大鼻子揪下来。
终于走进北京民航售票处。
八月汗臭的浓度是任何季节都不能与之相比的。人像蚂蚁一样挤成一团。怀了各自的目的走向各自命运的人们一律因为这难耐的糜集和潴留而焦矂不安。他远远地望者大墙上的国际炕线示意图，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有可能横过那一大片充满了诱惑的蔚蓝色。
一上午过去，售票窗口里的小姐告诉他，他要搭乘的那趟航班机票告罄。他可以指望的是退票。
等了一下午，没有退票。
夜晚，去北海公园的一个僻静处枯坐。离他不远的树丛中，有一对跟他一样潜伏下来涮夜的男女。整个晚上，他被他们不时的隐秘的笑声所折磨。他本可以走开去，却又强迫自己接受那折磨。他想从这自虐中获取快感。你活该他恶狠狠地诅咒自己。
第二天上午他竟闯入国家民肮局大楼。人问有何公干，答曰拜访局长。问者对这类闯入者似乎司空见惯，漫不经心地看看他，奉劝他仍回售票处静候。然后，似乎是动了恻隐之心，以极神秘的口气让他去找一个人试试。他颇意外，以为救星降临。及至找到彼救星，方知那就是售票处问询窗的值班员。值班员则把国际航线售票窗口指教给他。
想骂娘，却发现自己没有了气力。恍恍惚惚地走出售票处，走上大街，忽然发现一家电影院，一部外国片刚过开映时间，莫名其妙地去买了票子。在座位上坐定后，才隐约感到自己似乎是为了逃避蹲街沿的无聊。
银幕上，一对臣大的男女美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笤，你一下我一下地做着姿势，飞着媚眼，百般感叹，万种柔情。故事是一个富翁把女儿嫁给一个平民。女儿不得不从命又坚不与丈夫同房。丈夫愤而出走，同夫人的女友演了一幕假恋爱的戏，激起夫人的嫉妒，遂与之合百年之好。
又一个卑微的人的高贲的梦想。好象是特地奉献给他的一个有嘲讽意味的抚慰。
出来，屋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北京少见的大雨。行人都避在了街两边的屋檐下。他却昏昏沉沉地走下了影院的台阶，一直走进大雨里，脚底下溅起高高的水花，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徂他却仍踅进民航售粟处。
终子又面对了售票小姐。他感到自己的心揪紧得就像一块再也拧不出一滴水的饭馆里的抹布。
他结结巴巴地问了一汽。
护照。
你说什么？
护照。
真的？广要不是隔着窗口，他也许真的会做出一个行动，一个难以被对方接受，又马上会被维护治安的人们奋起制止的行动。只剩下去机疡的最后的一段路程了。
民航售票处明农去首都机场最早的一班车是五点半开，到终点需要五十分钟。但他必须在六点前抵达机场。就此请教问询处工作人员，回答说国际航班旅客去机场问题自己解决。如果没有单位送站，就只有乘山租车。但出租车站的人告知，六时以前绝对无车，因无司机上班。国营出租汽车司机上班时间是八时正。
、正慌乱间，一老者指着路边一辆正在修理的小车教他一试。原来这是属于实行承包制的一些不知什么性质的汽车公旬的小车。一个中年司机正在擦车。他显然是负了一点贲任的，叫住一辆剐从身边开过的皇冠，吩咐司机明晨五点在某路。接人。司机是个壮实的年轻人，满脸笑容可掬。这是肖牧夫数日来看到的第一张冲他而来的笑脸。不由得如沐春曰，如坐春风。当即将定金忖之。
然后他去找了一家像样的旅馆，晚餐也吃得极丰盛。多余的人民币已无他用。也懒得往回寄了然后他长长地泡了个操。长吁了口气，在席梦思床垫上仰面躺下，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凌晨已过。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心沉重地一响。他记起来，约定今天早上来接他的小车司机并未给他任何凭证，是完全可以不来接他而他也无可追究的。
老天！
他发疯似地起床，发疯似地卷起自己的行李，发疯似地去敲旅馆值班员的门。
一边打着惺忪的哈欠一边骂骂咧咧的旅馆值班员很响亮地在他身后重新栓上了门，似乎是一脚把他踹出了门外。
他彻眹地孤独了。
静诤的空空的长街。街灯泛，风有秋意，四顾茫然。那个该死的瞎子。那个该死的预言。他不能不对命运表示慑服。
空寂的街上远远出现了车灯。是小。他忽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念头，竟有些害怕那真是来接他的它果然倏尔从他面前闪过。已经走出很远了，又突然打住。然后，调转车头，开。到他身边，缓缓停下：
去机场？
是的。
上来：
他迟迟疑疑地往车里看，他觉得这不像昨天的那个司机。
你去哪个机场？
司机掰动操纵杆的时候才问。
首都机场。
不对。我的客人是去南苑机场的：下去吧。
他钻出车子，好不容易让自己站迕。
他的磨难终于结束：远处又兴起了车灯。很快他就又见到了那辆白色的皇冠那张快活的，笑铋可掬的睑。
他上乍时懒洋洋的，磨磨蹭蹭。他已经没有精力激动了。
等了很久吗？
司机问。
无所谓。
他嘟哝说。
不会误你事的，这条路我跑洱熟极了：
你是可以不来的。
他没头没脑地说。
为什么不来？你不去了？
司机问过头，很迷惑。
走吧。
他闭上眼睛。他对自己也莫名其妙。
航空港。国际肮线出入口。海关。出人境携带物品登记表。清凉油二十三盒（到了外闻可以当小费用的人闪币两元正（原留作租用行李手推车的）。手表一只，价值：十上元一…相信不该遗漏的什么也没有遗厢；相洁在同机旅客中他的手续完成得是最规范最完备的；相信再也不会有任何差错，任何麻烦，任何障碍了。
他几乎是空着两只手，只带荇必要的证件走向安柃口。很顺当地过了安全门。前面就是去候机楼的电动通道。他连头也没有回。他本来是该回头瞥一眼这大厅的。他现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经历，对于他将要离去的这个地方，都将是最后的一个，最后的一种了。来机场之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念头，想去看一看机场餐厅的那张壁画，因为一群抽象的变了形的女裸体，那张壁画一度引起争议。争议的结果之一是导致了艺术家的出走。但他最后还是决定把所有这类念头都彻底摒弃掉。既然可以摒弃掉将近四十年的岁月，那所有的憧憬与痛苦、追求与失落、轻松与沉重，既然决定了割断一切挂砑和联系，又何至于非要满足于这么渺小的一个愿望呢。一切又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即便应该说值得留恋的东西太多，那他也宁可相信自己什么也不留恋。
但他却突然站住了。他听见了一声很清哳很深长很尖说的叫喊。
他没有回头。
那喊声又一次响起，很清晰、很深长、很尖锐。明白无误地是在喊他。他不能不转过身子。
兹嘉被航空港工作人员阻挡在海关外面，绝望地向他摇着手，我来送你。
她火声哭起来。
她怎么来的？她什么时候来的？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的脑子里一片轰鸣。他失神地篮立猗，有一阵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嘉嘉的哭喊声和那一片轰鸣把他揸来撞去。
你该走了。
一个人提醒他。这个穿酋笔挺制服的人满脸是善解人意的微笑。这类的儿女情长，他见得太多了。见鬼！
他用力摆了摆头，决绝地踏上候机楼的通道。
展开在面前的，则是一条小路。长江边茂密的树林子中间的、为依稀的星光所照耀的、温热而松软的小路。狗尾草、蓼草碰翁膝盖，霸裉草刺着脚心，痒痒的。
你比我有希望。一定的：
希望是不幸者的笫二灵魂。
一切都有可能忘棹，唯有那小路肯定是忘不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