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牧夫后来的婚姻不能说是不成功的。荽子是大家闺秀,对他的一切都能理解。他感激这理解,但并不因此就等于这可以代替从前。
嘉嘉到东大来进修,写信约他,他没有赴约,是因为怨恨,还是因为内疚,他说不清,但有一点很明白,他有些害怕。
他宵怕失掉从前。
如果现在他什么也没有,那么至少还有从前;如果他现在哪条路都走不通畅,那么至少还有过那么一条小路。
那条小路,只属于他和嘉嘉。
除了突然遇到了风暴,偶尔在这里傍岸的船,除了被回流冲到滩上来的从上游淌下的人或动物的尸体,除了冬天成群飞来的野鸭子,或午还会有一两只麂子,这里只有一片密密地纠缠在一起的柳树。这里是洲尾,是距离洲上所有的人烟最远的地方。有一个丑陋的名字,叫裤脚套。裤脚是最低的选思,套是洼地。
裤脚套的那条小路,是他们来了之后才有的。
你为什么作要这样不可呢?其他人嬉笑荇走开之后,早就等在岸上的嘉嘉哭脸哭腔地对他说。他刚从芒棰洲回来,头上还顶着半个瓜皮。
芒棰洲是一块刚露出水面不久的沙洲。它这样小,好像是从它所在的这个大沙洲身上落下的一块碎片。公社甚至还没有想到把它从地图上标出来。一个离它很远的生产队戍了这块处女地的开发者,在上面种了一大片西瓜。没有比这更精明的了:冲积土肥得流油,再袓放的耕作也会有不太坏的收成。瓜地被孤零零地分隔在江湾对岸,因而无须看赞。
人们没有预见到,后来会出现肖牧夫们这样的新生事物。
每天下工以后,他们便一路狂呼乱喊着跑到江边,扒光了汗湿的衣服,跳进江水,向五百米开外的芒棰洲凫去。上岸后,在那片好象是天赐的瓜地上狼奔豕突,暴殄天物。一直到魇足了,便伸开四肢,在沙地上仰面倒下。星星出来,他们从江水里飘回去之前,就一直这样躺着。四野茫茫,太阳是史前的太阳,江水一如几千万年前一样流淌。他们同大地和大江一起呼吸。好像回到了女娲氏的时代,亚当和夏娃的时代。他们是自然人。
我跟你说过了,你不要来。不要来管我的事:他的样子要么凶狠,要么冰冷。下乡之后,他们没有分在一起。她在另一个生产队,很远。晚上,她老是老远地跑来找他。要是早,就直掊到裤脚套来。他们每天傍晚袭击芒棰洲回来,就在这里上岸。
偏要来,我不准你糟踏自己。她走近他,搂住他的肩膀。
他们在树林里走走停停。争吵、抱怨、哭泣、沉默。树很密。萆很稀琉。狗尾草、寥草碰着膝盖,霸根草刺者脚心,痒痒的。
你看,那颗星她忽然惊叫起来。
树荫的空隙里’的确有颗趄星,很亮。
真亮,是新星?
我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她已经把发现塔星以前的事忘得精光。泪水还没有干的脸上,全部是天真的笑。
明天还是挑粪。我的扁担今天断了:
你!
她跑开了。他懒洋洋地跟在后面。直到她跑出树林,跑上堤坝,消失在夜雾诅。然后他回去。
过了几天,顶多两天,一切又按既定程序重复。不同的只是,他们也许在小路尽头的沙滩上或坐奢或躺下来。一面是黑魆魆的树林,一面是不停地叹息着的江水。
她常常是两只手抱着膝盖。那张儿童般的脸,仰着。这的确是一张儿童的脸。由很多圆组成:圆圆的鼻子、嘴、脸、眼睛。眼贷很深,加上天生的卷曲得很厉窖的黄头发。简直是个洋娃挂。这是一张富千幻想的脸。
她在幻想。嘟嘟嚷蟆地同天上的星星对话。然后又照例对他谈起她从它们那里获得的灵感广看呀,看呀,你应该好好看这些星历。它们在启示我们的未来。我们会象这样发光的……
他闭上眼睛,竭力不去看她,不去看天上的星星。他承认,因为那张脸,因为她的天真和幻想,他喜欢过她。但是现在,这一切却只能使他烦躁。尽管他还并没有到厌倦爱情的时候。
究竞是为什么呢?也许这种用书面语言说话的习惯使她显得做作?可她是真诚的。
因为他,她才到乡下来。分配的时候,他们老三届的这批高中生是四个面向。纱厂刚诞生的革委会的一个年轻头头一他们在那里驻联络站的时候有幸认识他,给了她一个进工厂的指标,并且派人到学校里来,指名要她。当然,有一点是必须明确的,他所以这样做,除了关心嘉嘉的前途外,还出于对她的爱。
嘉嘉的父母默许了这种前景。并不仅仅因为他有一个显赫的父亲一因为表态早,很早就被解放出来,担任了市革委的副主任。小伙子看上去确实也很不错嘉嘉在事情决定的当天晚上跑到肖牧夫家里来我跟你走。
不行他断然说。
为什么?我不怕吃苦:
我们可能永远上不来:
那又怎么样?
没有必要。
我要跟你在一起:
不值得。
值得。
他不相信她会这样傻。他们从学校集合出发的那天,她果然没有来。可是,她却带着她的行李,早已坐在船舱里了。报纸后来宣传了这件事:说她自觉接受教育,是个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闯将还登了她的照片;象许多同龄人一样,戴着军帽,扎着腰带。
她很高兴。很长时间都喜气汴汴。传说将要让她出席佥省知宵代表会,生产队打算I上她2妇女主仟。于是她老是问他: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老是说不该消沉,你比我有希望,一定的。
也许他不喜欢的,就是她没究没了地提到的这个希望。这个所谓希望是么呢?就是一个人带上各种各样的头衔,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当生产队的乃至县的什么主任,而让其余的一万个人修地球?
他知道,无论是他,也无论是嘉嘉,都不可能当什么主任。
她向往的,也好象并不是这些。
我崇拜居里夫人:她望着虽足,叹息说。然后转过那张洋娃娃的脸,歪着那颗满是卷发的头,问他:
你呢?
正确的回答应该是:
我尜拜居里。
然而他说,他跟队上的船老太讲好了,明天搭他的船到对面的镇上集市去买豆腐。他们一直在吃水煮的辣椒干,连菜油也没有了。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能不能用酱油煎豆腐。这是他目前对科学仅刹的兴趣。
不是天具和幻想的时候了。
她又流起眼泪来;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跟自己过不去,还是跟我过不去。
你指望我怎样哫?
我们有许多事可以做。比如,耍求一下,把我们调到一个生产队。明容,我们可以掐一块忒验地,岍究棉花的……
然后在捽花里发现镭!
你。
再见,恕不窣陪。他站起来,拍拍屁股。
他们后来只正式见过两次。
荔嘉并没有象传说的那样走运。再作态一点就可以上年历片的大美人王慧萍取代了她,出席省代表会,当队里的妇女主任。至于嘉嘉,有人说,她当初下乡是爱情至上的结果。另外,发现了她有海外关系。他是听说了这一切之后去找嘉盔的,准务好了忍受她的冷淡。可是她却飞快地从稠密的棉行中间跑出来,老远就喊着:
你--好一
她肯定更厉冉地想若他,这使他心酸:
你现在作何感想?
那有什么。没有人反对我搞试验地,这就够了。我也一天都离不开这块地。怎么样,你来看看,说着,她又转身往棉行中间走去,帮我数数蕾铃,简直多得难以想象,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怎么样,你还是到这里来吧,我们一起来千,会更有劲,你奔够可以,这么久不来看我……她突然回头,呆住了你为什么站荇不动?
他掉头便志。
秋天来了。嘉嘉试验地的收成很可观。当然,其所以很可观,主要13为这足知谇头一次种棉花的收成。产最核实之后,嘉嘉跑来找他。她是那么兴窝采烈。成功的喜悦使她忘记了一切龃龉。
他为她难过。
这个秋天也有人倒了霉。王愁:不明不白地怀了孕。被毐负的公社负责人很气愤,立即改变了过去以貌取人的作法,另选了张巧秀来补她留下的空白。张巧秀既不巧也不秀,她膀大腰圆,以惊人的食揿,以吃饭时能发出极大的响声以及睡觉时能发出极大的鼾声箸名。她能跟男夯力担一样重的担子。冬天,能毫不犹豫地打着赤脚洮进满是白霜的塘里去出塘泥。她七岁上学,十九岁才从初中毕业开批斗大会,因声音大让她领呼口号,她把伪官吏喊成伪官史。这一切,给人们留下一个强烈的印象:思想单纯,朴实肯干。这就具备了作为一个先进典型的基木条件。但是,在大规模的知青下乡运动已有一年多历史的时候,仅有这些好像还不够响亮,于是,人们想到了嘉嘉的试验田。于是,这块试验田更名为知脊高产试验田。这样做也不是没有一点理由的。因为并不是嘉嘉一个人自始至终在这块试验田劳动。选种、护苗、抜萆、捉虫、整枝的时候,许多人都帮过忙。张巧秀当然也在内。最后,出现在典型材料上的时候,这块地就以张巧秀的名字命了名。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一她是知青的带头人啊。
这有什么关系呢?确实有许多人出了力。茧耍的是成果,是我开始了解和掌握一个我过去完全无知的事物的发展过程。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些道理有些是有科学价倌的,嘉嘉的脸上,那所有的圆都象逆光攘影中出现的光圈,在发着光。她就像一个全托的幼儿园孩子,在周来时向来按她的家长报告自己的成绩,她向他挥着一个笔记本这里是全部的资料和数据。
一个从县里来的写作小组正在公社机关帮助整理张巧秀夺取棉花高产的经验。嘉嘉是特地去送这本资料和数据,路过他这里的。
他用手挡开了她的笔记本。他不要看。除了说明她的幼稚之外,它不会存什么价值。看来,让她回到清酯的现实中来,是没有多大希望的了。真叫人悲哀。她依然生活在幻想中。没有比这种生活更脆弱的了。幻想旦被证明确实只不过是幻想,她的生活也就破碎了。
飱实正进这样。
关于张巧秀先进事迹的报道,很快就见报了。通栏标题是骰赫的黑体字:《用光辉的哲学思想种棉夺高产底下是一系列小标题。每一个小标题是一个哲学定义;每一个定义下面,是张巧秀的一个催人泪下的小故事。诸如,发挥主观能动性,儿天几夜不离开棉花地之类。
嘉嘉提供的那些资料和数据,一处也没有引用。因为完全没有必要。世界观和方法论取代了科学本身。何况嘉嘉的那些记录很难说得上跟科学有什么关系。尽管当时写作小组对嘉嘉的帮助很是感激,可后来,他们连那本笔记本也忘记放到卄么地方去了。
他是在那之后让嘉嘉怀孕的。
还没有走到那条小路的尽头。她抱紧了他。她的手使他发觉了自己的坚梃。沙地松软而温热。树林絮絮叨叨地叹息。星空迷乱。他忽然记起她发现的那颗很亮的星,他想给她找出来,却没有找到。从江面上吹过来的风很凉,他打了个冷噤。
你怎么了?
她伸出手,把他的头重新揽进自己的怀抱。他的双颊紧贴着她的乳房,他听荇她的心跳,她的脉息,她的血液的流动,静静的,微弱而遥远。
你爱我吗?
你会一直这样爱吗?
他没有回矜,在她的胸。衍下了一圈深深的紫色的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