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关诗原征得父兄同意后,即与盘仲灿一道取道往南海县而行。
路上,盘仲灿对关诗原说,出来行走江湖,若非绝顶高手,须有防身武器才好,并问他喜欢那种兵器。关诗原说,自己不懂什么兵器,只懂用刀砍柴、用斧劈柴,用刀熟手些,带在身上方便些,那就买把刀吧。盘仲灿便为他买了一把佩刀,两人一刀一剑,一身江湖侠客装扮,并以兄弟相称。盘仲灿年纪比关诗原的家兄小,关诗原便叫它“二哥”。盘仲灿是个孤儿,乐得有个兄弟,关诗原虽然也乐得多了个“江湖武林兄弟”,但暂时还只能充当盘仲灿的“小跟班”。
盘仲灿在路上,除了教关诗原几招自己虽学过却非擅长的刀法,还讲了在江湖道上应注意的一些规矩。关诗原对这些虽然感到新鲜有趣,但他行走在江湖的路上,心里挂念着父亲的病,便问盘仲灿:“二哥,请你再说说,你们所说的李绅的那两首诗,到底是‘悯农诗’还是‘坑农诗’啊?那西夷的什么‘潘多拉’,真的投胎转世变成害人吃人的‘盘中餐’了吗?我爹怎么会给害得病成那样啊?”
盘仲灿叹了口气,答道:“我学识尚浅,觉得现在都很难说啊。那李绅其人发达前后言行不一,前善后恶判若两人。虽然古今的诗文,都有所谓夸大缩小的‘夸张’写法,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就是夸张地述说他的愁思之长。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样夸大粮食收成的夸张写法,却难免有‘坑农’之嫌,也与其‘粒粒皆辛苦’的前后相反言行有自相矛盾之嫌。所以,我暂时只能说:李绅大人是个前善后恶、善恶各半、善恶合一的‘两半人’;其诗如其人,他那两首诗,也是既‘悯农’又‘坑农’的、有好有坏、好坏参半的“两半诗”。古往今来,世上诸如此类的‘两半人’、‘两半诗’、‘两半文章’多的是,世人的说法也很不相同,言其善又言其恶,或言其善而隐其恶,或言其恶而隐其善者,都不少。这些其实都是不足为怪的。”
“那‘潘多拉’和她变的‘盘中餐’也是这样的吗?”关诗原问。
“那可有所不同。”盘仲灿答道,“Ta们都只是你父亲在睡梦中听到的传说而已,现在根本无法考证它的真假。”
“那我爹到底是不是给Ta们坑害的啊?”关诗原又问。
盘仲灿说道:“恐怕不能简单地说‘是’还是‘不是’。我暂时只能说,那是神差鬼使般的与Ta们有关系的。我曾听师父说过:世人世事都很复杂。这事以后再慢慢弄清楚吧。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那个‘随缘客’道姑,希望能早日治好你父亲的病。你说对吗?”
关诗原点头感叹道:“对的。但暂时、暂时啊,现在也只好是‘暂时’这样的了。”
这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小镇上。
二人走在街道上,所到之处,但见气氛热烈,到处都有鞭炮之声,许多人都喜形于色,颇有一些“喜大普奔”的迹象。
盘、关二人觉得奇怪:此时并非什么社会节日,为什么会有这等景象呢?
盘仲灿向一个在临街家门口刚放完爆竹的老者打听:“请问大爷,镇上这么喜庆,是不是有什么大喜事啊?”
这大爷捋一捋花白的胡子,说道:“二位大侠,那可是老头我这辈子所知道的,本乡本镇有史以来最大的喜事呀!”
盘仲灿道:“大侠我们可不敢当。但请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天大喜事啊?”
大爷说:“告诉你们吧。是我们这里的乡长杨美龙大人死了,大家欢天喜地为他送行,更是热烈欢迎县令马大人亲自前来办案!”
盘仲灿见这大爷话语幽默,便故意问道:“大家这样热烈喜庆地为杨乡长大人送行,莫非他是这里有史以来最得民心的最好的父母官大人?”
大爷答道:“少侠这话可问得有意思!他是这里有史以来最坏的恶霸乡长。当然,他也有‘最得民心’的,但最得的不是一般的民心,而是最得民众仇恶之心的民心。虽说乡长只是个九品芝麻官,但他这人有什么背景,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
大爷继续说:“那我就再告诉你们,他可是人称韶州‘二刺史’的土皇帝牛世俊的土皇后老婆杨美凤的弟弟呀!”
盘仲灿一听他说到土皇帝牛世俊的名字,不禁心中一震:自己在韶州城里碰到并杀了他的小舅子,到这里又遇上他的大舅子,难道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冤家路窄”吗!不禁脱口而道:“这乡长他是韶州城里土皇帝牛世俊的舅子啊?”
“不错!”大爷说道,“杨美龙就是凭着那土皇帝土皇后这两个狗男女的黑恶势力,勾结官府,当上了乡长的。而后就大刮地皮,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好在老天有眼,不仅那土皇帝土皇后在韶州城里被江湖中的仇敌杀死了,这狗乡长昨天夜里又给他的大仇人刘氏兄弟给宰掉了。哈哈!”
盘仲灿听到土皇帝牛世俊被宰杀了,心中半惊半喜、半信半疑地问道:“大爷,他们真的都被杀掉了吗?”
“怎么不是真的?”大爷答道,“这可都是他们家中那些没被杀掉的仆人、奴婢亲口说的!杨美龙家门口的墙上,还有刘氏兄弟亲手写的‘报仇雪恨,为民除害’的血字呢。杨美龙家就在前面不远,二位少侠不妨前去看看,我就不多说了。”
盘、关二人谢过大爷,顺着大爷手指的方向前行。
到了前面有多人围观之处,往左边看去,果见街边有一处写着“杨府”的豪宅。豪宅宽阔的大门前,停着一乘有“肃静”、“回避”官仪牌相随的官轿,十几个衙役和轿夫站立在门前和轿旁。又见几个官差和乡绅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肥头大脑的官员走出门来,并一齐作揖道:“恭送马大人!”马大人欣然上了轿,锣声响起,起轿而行。街上行人车辆牛马自是纷纷避让,唯恐不及。有人见此不禁感叹道道:————
啊!好一个掌握着被天子和朝廷赋予了“执鞭”“牧民”的神圣权力、车见车让人见人避、“人上人”的父母官啊!多么威武而来、霸道而行、威风而去啊!
这时,但听得一捕快喊道:“大家听着!朱捕头有话要说,大家肃静!”
这朱捕头指了指杨府左边墙上的血字和刚刚贴上的两张画有头像的布告,对围观的人群高声说道:“大家都看看,这是罪人刘氏兄弟二人行凶杀害杨家五口后留下的猖狂字证,那是本县缉拿罪犯的文告。”
彪形大汉身材的朱捕头咽了口痰气,接着说:“经县令马大人亲自查证定性,杨美龙一家被害案,确系刘方刘文兄弟二人所为的报复杀人案。罪犯刘氏兄弟,对当年其父诬陷杨美龙谋害他的商人朋友,阴谋未能得逞而被绳之以法一事,怀恨在心,乃至行凶报复,国法难容!县令马大人有令,杨乡长勤政廉洁,嫉恶如仇,造福乡里,有口皆碑,却不幸被恶人所害,一定要把凶犯缉拿归案给予严惩,以为那些仇官吏、仇富人、仇红人的刁民、暴民、乱民的儆戒!”
听了朱捕头这话,有的围观者小声议论起来了。
关诗原听了则问盘仲灿:“二哥,这捕头说的怎么和那大爷说的很不相同啊?”
盘仲灿答道:“小声点,以后再说,以免惹麻烦!”
朱捕头见围观者议论,便又大声说道:“大家安静、肃静!我大汉朝廷(此即当时的南汉小朝廷也——本书作者注)律法明文规定:窝藏罪犯或知情不报者,与犯人同罪!”又指着墙上“报仇雪恨,为民除害”的大血字和下方“刘方刘文血书”的较小血字,继续说:“大家千万不要被这恶贼兄弟的妖言欺骗蒙蔽,而要坚决坚定地做我大汉的忠实良民!积极协助官府破案者有赏!”说完,吩咐手下的捕快把那些血字擦掉。
围观听众或有声或无声地散去了。
盘仲灿拉着关诗原,往大街之西而走。
盘、关二人见天色已晚,他们肚子也都饿了,便走进街边一间小食肆。
店小二招呼他们坐下。
二人要了一斤酒、两斤肉、一碟菜,吃了起来。
关诗原吃了几口酒菜后,对盘仲灿说:“二哥,现在我可以说了吧?那大爷和捕头说的杨乡长到底是好官还是坏官啊?那刘氏兄弟真的是县令所说的什么‘仇官吏、仇富人、仇红人的刁民、暴民、乱民’吗?”
盘仲灿小声答道:“那几个人的事,我们都只是在这里听说的而已,更何况,社会上的恩怨情仇历来都很复杂多样,不可轻下断语啊。这世上,既有所谓个人的、江湖上的恩怨情仇,也有在民众中普遍存在的普世的世仇、普世的世爱等等,情形有别,是非也就不同的。”
盘仲灿喝一口酒继续说:“至于那县太爷所说的什么‘仇官吏、仇富人、仇红人’,却不可笼统而论,正如不能笼统地说什么‘爱官吏、爱富人、爱红人’一样。问题是要看他仇的或爱的是什么官、什么富、什么红人。道理很简单,因为,全宇宙的人都知道,天下的官吏有好也有坏,有贪官也有清官;天下的富人,有勤劳致富,也有为富不仁;天下的红人也一样,有好有坏。世情历来如此。”
盘仲灿夹起一块肉,对关诗原说:“别忘了吃啊。”自己边吃边说道:“所以,那县太爷所说的‘仇官吏、仇富人、仇红人’的人虽然有,有时甚至很多,但却不一定是什么‘刁民、暴民、乱民’。有的人仇清官好官、仇好的富人、仇好的红人,当然可以说是刁民、暴民、乱民。但是,那些仇贪官污吏、仇奸商恶富、仇奸邪红人的民众,却往往也就是同时爱亲人友人爱好官清官、爱好皇帝、爱侠客义士的好人百姓,是天经地义的良民、善人、志士仁人、英雄好汉!你说是不是啊?”
“好啊!说得好!”
但说这话的却不是关诗原,而是正在店里另一桌喝酒的一个客人。他端起酒杯,走到盘仲灿一旁,说道:“壮士说得好!我周某敬你一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盘仲灿看这人,是个约莫四十开外年纪、面色黑里泛红的壮汉,便起身回道:“谢谢!大哥夸奖了!”
周壮汉道:“壮士刚才一番知人论世的高见,真让我周某茅塞顿开,获益非浅啊!”
盘仲灿谦虚道:“大哥过奖了!小弟二人路过此地,只不过就所见所闻发了一点议论而已。还请大哥多多指点才是!”盘仲灿为他斟上一杯酒,举杯道:“来,小弟也敬你一杯!”
周壮汉高兴地干了,说道:“壮士,你这‘指点’二字我可当不起。但我是本地人,必须告诉你,你们刚才所说的那杨乡长,可是这里一个刮地皮、开黑店、吃人肉的恶霸啊!那刘氏兄弟和他有什么仇?就是因为他们父亲刘喜的一个商人朋友不小心住进他开的黑店,被谋财害命了。刘喜到县衙告他,他仗着在州城里的土皇帝土皇后家的势力,又买通县府上下,结果刘喜反被判了个诬告陷害、谋财害命的罪。幸好刘氏兄弟远走他乡多年后,能够回来报了壮士你所说的民众和他家的‘世仇’,为民除害,真是英雄豪杰之举,大快人心啊!”他越说越激动,显然喝多了酒后吐真言。
酒肆掌柜走过来对他说:“快别说了!老周啊,你说的这种话,要是被官府或那杨家的人听到了,会惹出是非来的,本店可担当不起啊!你喝多了,该回家休息了!”
原与周壮汉同桌的一个中年男子也走过来对他说:“大哥,你确实喝多了点,咱们该回家了!”
周壮汉有点醉意地说道:“是这样的吗?反正老子今日酒也喝了,螃蟹也吃了,心里话也说了,这就回去!”又对盘仲灿说:“壮士英雄年少,千万不要去住那杨家开的那个叫什么‘宾至客栈’的鸟黑店啊!我们这就回去了!”
盘仲灿说道:“谢谢大哥好意,大哥慢走!”
周壮汉兄弟二人付了饭钱,走了。
盘仲灿对关诗原说:“我们快点吃了也走。”
周壮汉兄弟二人刚走,就有两个年约二三十岁的男子走了进来。这两人一个瘦小、一个矮胖,身上都带着刀,满脸横肉奸气。两人扫了店里一眼,走向柜台的掌柜。
掌柜见了,忙笑脸相迎道:“二位贵人到了,快请坐喝杯薄酒!”
那矮胖的说:“酒就不喝了,只是收数。”
掌柜道:“小店近来收入微薄,只够勉强养家糊口。这数就请您高抬贵手,给免了吧!”
那瘦小的说:“笑话,你这生意还不错嘛,什么给免了的!我们乡长大人虽然被害了,但是,他那著名的‘孝敬名言’却没有过时!‘自古以来,官吏是民众父母官,百行孝为先,所以,民众都要孝敬父母,孝敬父母官’,他这名言你忘了吗?那可是永远有理、永远有效、永远不会过时的至理名言哪!你不孝敬父母官,会是好的‘子民’吗?!”
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俨然就是大人物;一句不伦不类的、本质上属于政治骗子、经济骗子、伦理道德骗子的烂鬼话,居然成了永远的“至理名言”,这不欺人太甚吗?盘仲灿默默地听着忍着,寻思着出手的时机。可惜,在那奴隶主封建专制的官贵民贱的“万恶的旧社会”,这样的官和事,许多人见多听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听得矮胖的接着说:“我们正忙着为大人办丧事和捉拿凶手呢,没时间跟你啰嗦废话,识做的,快交数吧!”
掌柜只好拉开抽屉,拿出几块碎银和一把铜钱,说:“就这些了,你们拿去吧。”
矮胖说:“虽是太少,好歹也算你识做的。”叫瘦小的拿了走了。
那胖瘦二人走后,盘仲灿付了饭钱,到柜台前问掌柜:“掌柜,请问刚才来收数的是什么人,他们收的又是什么数啊?”
那掌柜低声道:“客官有所不知,他们两个都是那杨乡长的舅子,矮胖的叫赵发,瘦小的叫赵贵。他们的所谓‘收数’,所收的他们说是孝敬父母官的‘孝敬钱’,世间有的叫‘保护费’,实际就是‘宰人钱’。那乡长虽然死了,但他在这里的恶势力还在,不得不交啊!”
盘仲灿又小声问:“你能再告诉我,刚才那周壮汉说的他杨家开的黑店在哪里?”
掌柜道:“你出店后往西走,它就在不远处的右边。”
盘仲灿谢过掌柜,与关诗原出店,乘着朦胧月色和街边灯光,往西而走。
走出不远,盘仲灿就看见街道右边有一灯笼照出“宾至客栈”四字,便对关诗原说:“你到前面五十步远等我,我过去看看就来。”
关诗原说:“我跟你你一起去。”
盘仲灿说:“此时街上行人不多,我们人去多了目标大,反而易被注意到。听哥的话,去前边等我。”关诗原只好听从而行。
盘仲灿从一边轻步绕过街去,来到那客栈门前。
这时,那赵发、赵贵正在那客栈里,赵发对站在柜台里的伙计说:“我再说一遍,一定要多加小心,发现可疑的人,一定要及早报告!”吩咐过了,迈步往门口,恰好和盘仲灿对了个照面。
盘仲灿认得他俩,乘其不备,转身出剑,一招“六龙回日”(取自李白诗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把二人的脑袋搬了家。那柜台里的伙计“啊”了一声,头也随之落地了。
盘仲灿收剑而出,不一会就来到关诗原面前。
关诗原高兴地小声道:“好快啊,看的怎么样啊?”
盘仲灿低声说:“我把那两个坏家伙收拾掉了!”
“好啊,你真行!”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盘、关二人潇洒速行,很快融入到小镇外的茫茫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