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正是蓝花楹怒放的季节,一眼望去,那漫山遍野的紫蓝花儿像是堆砌出来,美得让人感到不真实。可坐在一棵崖边蓝花楹树上的人,却已看得非常腻味。他动了动身体,换了已经不知第几个坐姿,还是培养不出丝毫惬意之感。
他瞟了眼下面瓦屋的侧边那个简易搭建出来的灶间,本就平静不下来的心就更乱了。他微忿地将脸撇向一边,仿佛不这么做,就无法表达他内心的嫌弃不屑般。可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瞟向那边。
实在不能怪他南海胤这样纠结毛躁。
你想想,当一个根本不会煮菜的人回到家,发现家里突然多出一个充满了使用痕迹的灶间,还碟碗瓢盆、柴米油盐一应俱全,你是不是会吓得魂飞魄散?
更要命的是,从不盖被子的他竟然有一床大被子和一个小汤婆,甚至衣箱里还放有少年和姑娘家的衣服,连肚兜都有好几件!
一般人们遇到这种情况会当即转身跑出去,然后轻手轻脚关好门溜之大吉,绝对是自己走错了门误闯了别人的家。可海胤想这么做都不能啊,那漫山的蓝花楹无一不在残酷地告诉他,这个怪地方确实是自己独自生活了三百年的家。
海胤知道自己因贝母粉碎而忘了一两年的事,可就算忘了一些事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离奇的事啊,于是跑去问所有熟识的族人自己那两年都在做什么,得到的答案竟然全是——私生活不检点。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即摔锅砸碗,将衣服被子通通烧得精光,心里才多少平衡一些。
可慢慢地,他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山庄,竟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湖水看起来不再清澈,蓝花楹的色彩黯淡无泽,躺在树上再也睡不着,晚上睡在屋子里总会冷醒过来,就连进洞窟泡水,都觉得里面空气稀薄地叫他胸闷窒息。反而屋旁那个让他想一把火烧掉的灶间,越来越令他难以移目,常常回过神就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又将视线搁在了那里。
难道,是他在神窟睡了三年留下的遗症?
本想就这么不了了之,可有一天当他发现母亲漠乔的遗画不见了时,心里忽然生起莫名的心慌失落,仿佛好像遗失了什么极之重要的东西。可这三百年来自己打开它总共未超过四次,留着它是可以用它来求师父沧葵办各种疑难之事,又怎会莫名其妙紧张起这幅画了?
如此,他又不得不怀疑,那两年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说,太过放荡不羁,以致南泅山一怒之下将他的贝母粉碎了。
不过转念一想,南泅山将他贝母粉碎了也挺好的。虽然当他从神窟醒过来,心底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但他起码不必再娶湉姬,成为了真正的闲云野鹤。
可为何,他丝毫不感到畅快……
海胤像累极地闭眼,仰靠在树干轻叹一声。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脚在风中踢踏的声音。
“待会儿可不能再刮你九叔的树了啊,听见没有?小心你九叔真会把你丢下山去!”一把严厉的女声由远至近传来,随后是一把讷讷的童音。
“知道了……啊!是九叔!九叔!我也要上去!”
紧跟着,就“啪”地一阵合扇子的声响:“欸,我说树上的人,有客人来了怎么也不赶紧沏茶招待?在孩子面前可要做个好榜样啊!”
海胤捏住发疼的额头,看来贝母还是不粉碎的好,他这个山庄就不会成为这家人的郊游首选了。他懒懒地回答:“来了来了,我的大王王后王子!”然后纵身从高树上跳了下去。
酷似泓真的五岁男童崇拜地看着海胤帅气落地的动作,拍手叫道:“哇!九叔好厉害!九叔,你教我爬树吧,我也要像你那样在树上睡觉!”
海胤闻言,心徒然一紧,脑中闪过一道少年的影子,还未来得及捕捉就消失无影。丝毫曾经有人也和他说过这句话,可那人究竟是谁?
泓真渺清看到他突然凝重疑惑的样子,不动声色互觑了眼,泓真一拍他的肩打断他:“走走走,赏花海当以山顶最佳,你嫂子看你醒来之后清减了,特意带了不少你喜欢吃的……”拉着走向山谷最高的山峰。
如今的泓真已是南宫之王,在两年前南泅山莫名失踪之后,他便登上了王位。他一上位,一直不和睦的北宫便来道贺,共同协议百年内和睦共处互不开战。如此,海胤与湉姬的联婚对两宫不再重要,尤其海胤贝母没了之后,北海臧更不愿意将爱女嫁给这么一个已成和尚的海胤。
但湉姬却不依不饶,三天两头地跑来山庄缠着海胤,所幸泓真似乎也不想海胤娶她,与海胤一同施法屏蔽了山庄,除了他们一家人,外人一个也进不来。
就像现在,他们坐在山顶草地上享受美景佳肴,而山庄外,湉姬正一掌接一掌地试图破解屏障。海胤怎会感觉不到呢,虽然真的挺烦湉姬,可想到她与自己的那段过去,又想到她的一生相当于被自己毁了,心就完全狠不起来,向泓真他们说了声:“我去带她进来。”便飞向了山庄外围。
湉姬一看到从里飞来的海胤,霎时惊喜地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海胤:“我就知道你会出来,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
海胤轻叹口气,轻轻拉开腰上的手,无奈地撇她一眼:“我不是放不下你,是你这样很吵,你不累,我们耳朵累啊。”说完就转身向里面走去,湉姬赶忙挽上他的手臂跟着走进去,还故意用自己丰满的胸部揉挤他的手臂。
海胤皱了皱眉,心里感到烦闷无比,停下脚步,冷冷道:“你要继续这样,我还是请你出去罢。”
看他冷若冰霜的样子,湉姬不甘地咬唇:“你越是拒绝我,我就越觉得你是在意我的。你又没有忘记我们的感情,也就肯定没忘我们曾经……”她抓起他的手,压在自己高挺柔软的胸上:“如火的缠绵……”海胤倏然抽开手,脸上是满满的不耐。
“既然你听不懂我的话,那就只好让你呆在这里了。”说完海胤就倏然飞身跃入屏障,湉姬措手不及没能拉到他的衣服,又被隔在了外面,这次,任她怎么叫怎么打,海胤都不再出来了。
见海胤僵着张脸回来,泓真就没好气道:“叫你别去你偏去,又被狠狠揩了油吧?”
海胤没搭他的话,而是问另一个问题:“师父到底去哪了?我醒来到现在都大半年了,怎么也不见回来一趟?你究竟派了什么任务给他?”
泓真淡道:“去东宫帮我处理一些事,应该还要几个月才回来。”见海胤眉头皱了皱,问道:“怎么?你找他有急事?”
海胤点头:“我有事问他。”
泓真眼一凝:“什么事?”
海胤看了他一眼,口气放淡:“也没什么,最近失眠,想问他拿些药。”
泓真一脸不信,直道:“又是关于你失忆的事?有什么好追究的,不过是一两年,就算发生了什么,也不是要紧的事。况且,我们不是都给你说了吗,难道连我们你都不信?”说完,眼睛向一直沉默的渺清移了下,渺清即意会地随声附和。
“就是。你可以不信你六哥,难道连你善良耿直的嫂子也不信吗?”
海胤鄙夷地瞥他们一眼:“看你们紧张的,我都还什么没说呢,你们就轮番攻击我了,没劲没劲。”说着百无聊赖地站起身:“我乏了,回屋躺躺。”然后转身走下山。
这时,渺清提了提水壶,发觉里面已没了水,即道:“啊?没水了?”然后朝走远的海胤喊道:“欸海胤!帮嫂子烧壶水过来……这小子,连嫂子的话都不听了,看我不将他耳朵拧下来!”说着就提起水壶追向海胤。坐在草地上的泓真看着自己妻子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渺清与海胤一同走到屋子灶间,看见海胤又盯着被火熏黑了的灶坑出神,转过身去暗叹口气,问道:“海胤,你不是一直想过这种清心寡欲的生活吗?这世间还有什么让你挂心的?若是有,却要将现在平静安稳的生活完全舍弃,你又会觉得值得吗?”
海胤垂眸淡道:“挂心?其实之前,我连挂心都不知是什么。”他的手轻抚上痕迹斑斑的灶台:“可现在我会莫名想知道,这千年的寡淡,会不会不抵一年的纵情?”
渺清听了,手便一抖,差点就将水壶打翻在地。海胤盯向她僵住的背影,听到她低低说:“北方的青月湾,有一座建在断崖上的木屋,沧葵师父就在那里。或许,他早就在那儿等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