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融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最后记忆停留在守青将她放到了马车上,之后便沉沉昏睡过去。
一道幽蓝的光线,划开了浑沌的世界,霎时一股清凉沁心的感觉蔓延全身各处。她张开眼皮,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深蓝海底。
又来到这个梦海,也就是说,她又能看到人鱼了。这样想着,只一转身,那只美丽的人鱼便出现在眼前。
秋融惊喜地游过去,忽然想到自己靠太近会吓跑他,便又停了下来,远远地看着那只人鱼。
人鱼见她不再靠近,长发突地变了颜色,鱼尾大力一摆,竟像只箭一样直向她冲过来。秋融还没反应过来,带着浓浓杀气的人鱼就倏地擦身而过,速度之快在秋融身旁卷起了一个漩涡,她便粹不及防地随着水的翻卷失去了平衡。
秋融惊诧万分,不及躲避,人鱼就再度擦身而过,漩涡又带着她狠狠翻卷了起来。
虽然这些漩涡不会窒息不会疼,但秋融感觉人鱼将她当成了一只玩具肆意玩弄,在她身上发泄着某种不满。
秋融愤怒地大喊:停下来!可人鱼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于是她狠狠一咬嘴唇,想从梦中逃离。
就在这时,唇上忽感一凉,睁开眼,就看到覆在自己唇上的细长蓝色手指,接着,人鱼的脸慢慢地贴面从下浮了上来。
如此近在咫尺,近得能看到鬓角上、颚骨边缘,层层银蓝鳞片平整排列的纹路,还感觉到它的长发拂过她的后颈时,那种柔软丝滑的触感。
只是它的五官,模糊不清。
脑中忽然就闪现海胤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可那双眼睛里浓浓的,全是憎恶。秋融重重闭上了眼。
为什么你要出现,又这样残忍对我。
她不知自己是在问人鱼,还是那个人……
这时,眼皮忽一软,轻轻压上来一个物体,带着些微温度,只那么一下又倏然消失。
这种感觉就像……
秋融张开眼,眼前已没有人鱼,只剩下空荡荡的,变得灰蓝的海。
这种颜色的海,怎么让人感到如此忧伤。
第二天秋融醒来,想起昨晚自己做的事,羞愧地无地自容。为避免路过姚家,特意绕了远路,快到午时才来到山庄。以为会遭到南思乔责备,没想到他并不在山庄。
这时她又猛然想起,今天是安子休假回家的日子,在屋里留了字条,便匆匆下了山。
秋融家中,已回来的陆维安自己吃完午饭后,想到姐姐还没那么快回来,于是坐在屋檐下的长椅画画,画着画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陆维安,你逃学了?”
安子眼皮微掀了掀,是海胤,可他实在不想动弹,身体缩了缩,又沉沉睡去。
“喂,别怪我不提醒你,在这儿睡可会生病的。”
见他睡得像死猪,海胤讪讪收回自己突发的善意,正要抬脚走开,眼角瞥到安子夹在大腿中一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画册。
因被夹着,所以看不清整幅画,只露出一个人的上半脸。那半张脸上,是一双疲倦,带有些黯然伤神的眼睛,细细一看,还能看到眼眶内的一圈水泽,俨然刚哭过一般。
海胤想将画抽出来,可又不想被发觉,就试探地推了推安子,见安子连动都没动一下,他才蹑手蹑脚将画册抽出,然后大大方方捧起细看。
毋庸置疑,那画上的人就是秋融。但这样的秋融海胤是没见过的。
那次夜海,他见过她的羞怯窘迫,在画艇甲板上,也见过她的娇柔妩媚,可是,却从未见过她脆弱黯然的模样。即便在昨夜,被他那样不留情面地刺伤之下,她都不曾表露出来。
她那淡然又透着坚毅的样子总给人无懈可击的感觉,好似什么都打不进她心里,什么事都能扛得下来。
海胤凉薄一笑。
故作坚强。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四个字了。
就在海胤心头逐渐紊乱时,袖子忽然动了动,一转头就对上一双睡眼惺忪却含着深意的笑眼。
海胤手一抖,直觉要把手里的画册丢开,还躺着的人比他更快,一把拉过他的手,递进一张写着字的纸。
“海胤哥,我的画技有没有进步?”
海胤额冒薄汗,这小子什么时候写的字?他走神地有那么厉害吗?
不过,这点突发状况对海胤来说不算什么,眨眼间他就想到了应对之策。他再度看住画册,只是眼神变为了审视,煞有介事地严肃道。
“这回倒能看出是你姐,不过画得像个怨妇,让人看了心里不舒服,还好我这人心胸豁达,看过就忘了,晚上应该不会做恶梦。”
安子站起替他翻过一页,示意他看完整本画册。海胤面露不耐,见安子如此兴致勃勃,勉为其难叹了口气:“算了,今日就给你当个免费夫子吧。”
画册里有背着箩筐走在路上的秋融,坐在长椅上浅眠的秋融,做菜被油烟呛到的秋融,舀着水瓢洗头的秋融……各种各样海胤不曾见到过的秋融。虽然都是日常生活中最质朴的一面,却仍让海胤越看心越慌。
直至翻到一幅秋融缩在床上睡觉的画,海胤再也受不了了,脸色发白地一把合上画册,对一脸兴味的安子义正言辞道。
“画得如此可怖,再看下去就真要做恶梦了,快给我换风景画洗洗眼。”
将风景画册翻了两遍后,海胤眉开眼笑地拍拍安子肩膀。
“了得啊,令人感到如临其境,还能洗涤心灵,啧啧,以后定是画界的神人。”安子被他夸张的言辞逗得直笑,海胤也乐呵呵地搭过他的肩膀,可一看到递过来的纸,海胤又立马抽回了手。
“你有没有欺负我姐?”
海胤斜睨他:“我没事干什么欺负她,还不如在海边吹吹风看看海陶冶一下情操呢。”说着想起昨晚的事,又道:“就算我欺负了她,定也是为了她好,这不叫欺负,是帮助,懂了吗?”
安子听了撇撇嘴:“鬼才信你。”
就在这时,门廊下传来一道女声:“安子!”正是急急赶回来的秋融。
两兄妹一见面,就欢喜地搂在了一起,秋融捧着安子的脸蛋左看看右看看,连连啧叹。
“白了,还胖了,呵!你是不是在书院做大王了?”逗得安子呵呵直笑。这时安子瞥见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走远的海胤,赶紧放开秋融,迅速抽出画册里的几张画,咚咚咚地追了过去,留下一脸疑惑的秋融。
正往回走的海胤肩头忽的被拍了拍,回身一看,是跑的气喘的陆维安。
“怎么了?”
安子递过来几张画,示意他收下,可海胤疑虑地盯着画迟迟不接,安子就受伤地瞪起了眼,抓起他的手一塞,转身快步跑回了家。
海胤拿着画疑惑地望安子的背影,视线不经意扫到看着这边的秋融,下意识就转过了身,继续走向姚家。
秋融从不知安子和海胤关系这么好,刚才远远走来时就看到两人在热烈地交流:“安子,什么时候和海胤这么要好的?”
安子嘻嘻一笑:“就今天。和他说了许多话,特别有意思。”
秋融有些不能置信:“你们都在聊什么?”
安子却神秘地摇摇头:“男人间的话题,不能告诉你。”秋融彻底傻了。
海胤回到家,坐在门廊外打开了画卷。
都是海景画,澎湃的,寂静的,还有一张画有他,坐在岩石上喝酒的背影。他慢慢一幅幅看过,翻到最后一张时,眼睛不由闪了闪。
这张画的是缩膝坐在长椅上的秋融,她侧头轻靠在膝盖,散下的长发被风吹得微乱,盈盈含笑看着这边,那媚态和画艇那晚一模一样。
当时,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站在他身前,问他要是她没看够他会怎么做。
意识到心口的异样,海胤立即将目光移开,同时将画纸揉作一团。
这时,他觉察到身侧的一束目光,倏然转头,就看到半隐在门边的守馨。
守馨见被发现了,僵笑了下:“表哥……你刚在看什么?”
海胤神情早已恢复平常,轻描淡写道:“安子给的画。”然后站起身,将纸团塞入了衣袖:“我出去一会儿,晚饭会回来。”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木梯。
守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海胤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石板路上,放在门框上的手缓缓收紧,长而尖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木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