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荷花广场时,一辆金杯海狮突然擦着我的衣摆疾驰而过,让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祝你今天遭遇车祸,让你他妈血肉模糊。操!”我朝着面包车的背影狠狠骂道。别怪我那么害怕,我现在可是惊弓之鸟。昨天上午去中西医院做了个全面体检,医生要我今天去取体检结果。走在路上,心里便有一种异样的感受,总怕即将面对的是死亡宣判。想着,恐惧感便油然袭上心来,这种恐惧感是从没有过的,如果是性病……如果爱滋了……我不得不撒手成灰,离开林慧,离开木子李……偏偏这个时候,那辆该死的面包车吻了我的衣衫,更在我摇摆、脆弱的神经上加了一把火。
越靠近医院,小腿就越软。我干脆在德山公园的鱼池边坐下来,去看拥挤的鱼群争抢着游客投入的食料。此刻,我羡慕它们。我不由记起了禅宗的一个著名公案。
“你看,这水中的鱼多快活!”
“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它快活呢?”
“你又不是我,怎么说我不知道它快活呢?”
我现在已经有了一点存款,加上扣件价值,共有十几万的资产。如果我死了,我会把存款留给我的家人,把扣件全部转到林慧的名下。但是,在感情上,我却想把它们赠给木子李。这并非因为我和陶洁那次的事而良心不安,我纯粹是凭着我们的交情这样想的。
但真要那样做,木子李肯定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仔细想想,我自己也难以置信。我们可不是GAY呀!
哎!谢天谢地,我没事,一切都是自己过虑了。医生说,我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下面有点发炎而已,此外还查出轻度脂肪肝。医生建议我加强个人生理卫生;针对脂肪肝,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一定不要无节制地酗酒。谢谢!白衣天使真是天使啊!
走出医院,感觉双手握住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幸福。就连看到不远处墙根下一个男子正在随地小便的龌龊背影,都不觉得如何讨厌。
人有了苦痛,便希望有人分忧;有了快乐,更希望有人分享。现在,我等于是拣回了一条命,当然值得大歌特歌。按理,应该打电话给林慧,但怎么说呢?我曾一度怀疑林慧有性病,而后又相继怀疑过蒋姽婳,怀疑杨丽青、杨阿花甚至陶洁,我更怀疑那些自己采过的路边野花们。看来我因为误判了自己的病情,而误会了她们。木子李来了,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老远就笑容可掬地向我招手。“恭喜你啊哥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继续你的泡妞事业,保准没事!嘿嘿。”说着他拿给我2.1万元,是最近两个月的扣件租金。(为掩人耳目,我那批扣件打的是木子李的牌子,租金先由项目部付到他的账号,他再取出来给我。)
这厮准备在八一路一带租套房子,离工地近些;无独有偶,我也正有此意。老是去宾馆开房的确不是滋味。这不单单是花费太大,关键还是开房的那种感觉并不好,甚至坏透了,每每做完事便穿衣走人。林慧也跟我说过几回,她说我们总是在宾馆里约会,“好像太那个了”,她的意思是太铜臭味了。木子李揣透了我的心思,约我和林慧也一起住租房。木子李就是这样,善解人意,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让你从心里感到熨帖。当然了,住在一起的话,以后天天都得和陶洁碰面,会不会遭什么报应?我隐隐忧虑着。多少烦恼,都是那夜乱情惹的祸。
下午我回到项目部办公室,听到林慧正高声打电话,吵架似的。果然,她和陈大勇吵起来了。原因大致是陈大勇要林慧请假去厦门团聚,林慧便问为什么不能你过来而偏让我过去?我偏不过去!陈大勇大概是被欲望折磨得不行了,出口就骂了一句粗话“我×你妈!”。林慧自尊心大毁,于是使出吃奶的劲对骂起来。双方都负气,愿意尽快分手。两人各自在记忆里搜索出自认最有杀伤力的言语,尽力地刺向对方。
“你妈个×!”
林慧把这个“你”字说得很重,这让我猜到陈大勇前面也是骂的这一句话,当然不用说,他重读的词语肯定是“×”。
我赶紧从租金款中拿出四千块钱单独放在裤袋里,准备拿给林慧。
林慧跑到我办公室来的时候,哭丧着小脸。我板起脸孔,严肃地将远在厦门的陈大勇痛批了一通。我说陈大勇这小子简直不是个东西:自己的女朋友,不懂得疼惜(只好我来疼惜);自己先亏理,还要骂人;自己饥渴,不知道人家并不饥渴(因常有“肯德基”好吃);自己年轻美妙的女朋友不享受,偏偏要去享受女朋友的妈妈。这怎么行呢?真是该死!我刚说完,唾沫还没擦干,林慧的粉拳已经雨点一般落在我的肩上和胸前了。
这天下午,我们拉好窗帘,头一次在办公室里缠绵,感觉非常刺激,完事后犹自回味不已。其实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机会不遂人愿。经过此事我才发现,机会也和好的情人一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这方面,林慧悟性极好,我们的配合堪称天上人间。
我穿裤子的时候,预备给她的租金款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林慧诧异地看着。
“噢,这是两个月的租金。”
她接过去塞进包里,满是感激的眼神。这情景,多像在花钱买笑啊——当然事实本来也差不多如此。
木子李有一个奇怪然而有趣的理论。他说:“男人做爱,有时候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男人。”这近乎一句废话。但木子李认为,人是要不断证明自己的。女人要证明自己,凭的是姿色,是丈夫的社会地位或财富,是娘家的背景。男人呢,则靠存款和二奶的数目,靠车子的档次,靠房产的大小和规格——如果一无所有,他能怎么样呢?无非靠身体本身去征服女人,以此证明自己依然孔武有力。他越是潦倒,就越贪恋女人的身体。他颓废,他想重拾自信,只有去女人那里寻找。木子李还编了一些顺口溜,什么“女人靠高攀,男儿当自强”啦,“女人拼乳房,男人拼住房”啦,一套一套的,倒也恶俗得有趣。我承认木子李的理论有一定歪理,不过根据他这个理论,像我这种做爱很频的人,应算作一无所有的废物,这又使我大感不快。我直纳闷:口快心直怎么算得上美德?
林慧向我历数陈大勇的缺点和一些她认为不可饶恕的过错。她说,她母亲过生日的头一天,她就通知他了,叫他记住打个电话问候,然而他还是忘了。“什么忘了,你信他!根本就是不想打。我不想理他了,振廷,我想和陈大勇分手。”林慧满腔愤恨的样子,说得很绝情。我想,她这些话,是不是有意说给我听的呢?或许,她要在陈大勇与我之间进行取舍?
其实,除了每月能给她2100元之外,其他的诸多方面,我是比不过陈大勇的。给丈母娘打电话祝贺生日,我从来就没有过。我长陈大勇十几岁,和他相比生理功能大概也要略逊一筹。骂娘的话,我也不是没说过,“许芳你******”这几乎成了我在家里的口头禅。当然,陈大勇学历大专,我是本科,这为我稍稍加了点分数。虽说文凭只是“亚当夏娃那片用以遮羞的树叶”,但在我们这里,这片树叶还蛮管用,研究生尤其走红,享受着堪比大熊猫的待遇。职务上呢,陈大勇现在是项目副经理,我虽然当了个鸟项目经理,但在昌达公司来说,我的中文专业哪及他的工民建来得正宗?所以论职务和工作,我并不占上风。
不,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我已结婚了。用林慧代替许芳,当然是一件美事,但这事根本就难以实现。许芳也不是好对付的,如果跟她提出离婚,她不弄个你死我活才怪。就算许芳不吵,看在女儿的情份上,看在夫妻多年的情份上,眼看着她们母女就靠着许芳开搅拌机那1000多块钱一个月的工资生活,我终究难以做到心安理得。我离不了婚,起码现在离不了。就算和许芳离了婚,也不想再和任何人结婚了。我发现一旦结了婚,恋爱时期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便不复存在。我的理想便是维持现状:林慧继续保持和陈大勇牛郎织女的生活,并继续保持和我之间甜蜜的非法准婚姻生活。
婚姻仿佛是一个过滤器,能把许多美好的情感滤成白水。刚和许芳新婚燕尔那一阵,我毫不手软,夫妻功课每天不断。现在呢,偶尔回去一趟,都提不起劲碰她一下。去年八月份回去呆了四天,一直到返德安前的最后那个晚上,看到许芳直直地躺在那里,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才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带着悔意、愧意和快意,和她温存了一番。我知道,如果某天我娶了林慧,日子久了也会生厌,也会不愿再碰她一下的。结了婚,一切清楚明了:责任、负担、义务,毫厘不爽,一生被钉死在永恒上,让人不再有探索的冲动,这是婚姻令人感到乏味的根源。我说过,我本质上是个浪子,原本就不适合婚姻的。在温暖的家室里,我非但不能获得生长,还会像缺乏养料的红薯苗一样,箍脚箍死的。
女人搂在你脖子上的那双温柔、白皙的手一如施了巫术的绳套,它在紧紧扼住你的时候,却让你感觉舒适、兴奋。如果你不能因感到了窒息的危险而挣扎、摆脱的话,很快就会由于麻木而丧失知觉。你就这样被女人蛇一样地纠缠、拖入生活的汪洋,最终你不得不固执于“家”的独木船,漂泊在无边苦海。你愈是痛感沉沦,就愈是不愿放弃“家”的有限寄托。你与其说是在爱的海洋上徜徉、陶醉,不如说是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浮游生物在暗自飘零,直到死亡把你化为虚无,将你骄傲的方舟腐蚀成碎片。那么,纵欲吧!你有权享受这支付了极大代价才换来的痉挛。
林慧获得我晚上带她去逛步行街的承诺后,乘兴离开了我的办公室。我的视线穿过窗户,落在汇金工业区一幢厂房的墙上。“他站在公寓的窗台前不知所措,越过庭院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我在此刻,完全理解了托马斯当时复杂的、纷乱的心绪,理解了米兰·昆德拉“甜美的生命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