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德康上次表情暧昧地问起亚花大酒店是不是在我们工地旁边，他是随便问问呢？还是有所特指？我琢磨不透。如果他知道我和林慧这种露水夫妻的关系，准会把事情扩大化，然后借故将我调职。那么，谁有可能告密呢？
李京生应该不会，如果是他，也太没档次了；再说，他自己都有把柄在我手上。有一次那个做砂石的德安地霸请我们到火车站附近一家宾馆吃饭，那天晚上李京生趁着多喝了几杯，硬是把宾馆餐厅里一个来自新疆的服务员拉到客房强暴了。那个服务员16岁，还是个黄花姑娘，被他弄得一身血污，哭得呼天抢地。她跳楼没有成功，惊动了不少房客，有人还拨打了110。李京生吓得连夜开溜，跑回北京躲了几天。这厮要是胆敢搞我的鬼，我就立即把他那档子事捅出来，他不吃官司才怪。
我真正怀疑的是项目部材料采购员包运华。我记得有一天早上，大约六点半钟，我和林慧从亚花大酒店出来，正在建设银行旁边的小巷子里走着的时候，突然看到包运华从爱源路横过。他明显看见了我们俩，一脸的错愕表情，但很快就朝前面走过去了，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这小子竟起得那么早，像有意来捉奸的一样。
包运华是德安分公司有名的小报告专业户。当初老黄和工地上塔吊指挥员的老婆有一腿，便是他说出去的。老黄为此还挨了一顿毒打，住了几天院，也不敢做声。如果江德康知道了我和林慧的事，那一定就是他说出去的。看来我必须在江德康找我麻烦之前，先抓住包运华的辫子，把他搞下课才行。包运华是个农民合同工，如果抓到他贪吃回扣的证据，将他扫地出门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材料验收凭证和发票就在小徐的会计档案里，我抄下了十几种材料价格，叫上木子李一起到市区及郊县搞市场调查。结果令我大吃一惊：几乎每一种材料，价格上都有猫腻，平均算下来，包运华最少吃了30%的回扣。
木子李也作目瞪口呆状，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小小材料员，竟敢如此胆大包天。他当即给他父亲打了电话，叫他多留心一下采购员的情况。譬如碘钨灯管，市面上售价不到2块，包运华却报的6块多，太黑了！有些小电机，在莺镇的厂里只要170元，包运华买回来却花了600元。像这些出入特别巨大的，我统统买上一件，开上发票，然后让会计小徐把包运华的那些发票复印一份，两相对比，真是别如天渊。幸好钢材水泥等大宗材料是分公司定的合同，不然不知要被他搞成什么样。必须尽快把包运华这小子赶走！如果等到项目竣工，清退瞿老板的架管时，他更可以捞上一大笔：明明退给出租方100吨，单子上可以只写20吨，另外那80吨两人平分。这一点我们是有着深刻教训的。早两年分公司在武进干的一个项目，完工时竟短缺架管120多吨，好几十万哩。那里远离分公司，天高皇帝远，项目部从上到下尽是瞎搞，没一个干净的。
我带着准备好的资料去找江德康，心里想我手上证据确凿，看你江德康如何做主。他端坐在那张辽阔的老板桌后面，威严得像个法官。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热爱生活”。看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江德康是不是什么时候要跳楼自杀，才有人替他题上这幅字呢？热爱生活——多么堂皇的幌子，多么豪迈的誓言呵。然而，在如今这个社会，纯粹的欲望嘲笑深刻的绝望，空洞的理念抹杀真实的信仰，盲目的激情批判冷静的沉默，浮躁的行动替代高深的无为……都司空见惯。而这一切，常常都借以“热爱生活”的名义。我看他不如再添上一个字，“热爱性生活”，或许更切近他的本意。
我也想过，假使这次还赶不走包运华，我就走下一步棋：让他去市区采购新扣件，并指定要江西那个厂家的。我就不信揪不出他的狐狸尾巴。当然，在做这个事情的时候，要不露声色，绝对不能走漏风声，以免他抓住我的什么把柄，反咬我一口，那就亏大了。
“项目那边……怎样？还行吗？”他淡淡地问，然后照例严肃地指出南天项目部存在的缺点和不足。“振廷啊，这个项目不要拖得太久了啊！拖久了，效益从哪里来？你算过账没有，项目部一个月的刚性成本要多少？十七八万总要吧？所以，每拖一个月，就要损失至少十七八万的纯利润哪。你算过这个账吗，啊？”。
谈效益是吗？好，我他妈正有话要说。
“……项目部正全力以赴抢进度，争取五天一层楼，估计十二月份可以实现主体封顶，元旦保证你有庆功酒喝啰。昨天晚上项目部还开了一个会，在抢进度的大前提下，就施工安全与工程质量进行了一下部署，同志们都表了态的。江总，你刚才提到建筑工程的效益问题，我也经常在思考：为什么我们国有施工企业，在效益上会比私营企业落后那么多呢？别的我先不说，光材料的浪费、毁损和因当事人的腐败造成的效益流失，便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五六十万，是随随便便就可流失掉的。比如武进那个项目……”
江德康的脸开始变得不自然了。武进那个项目的经理李格生，是江德康一手扶植起来的。李格生既然要在那里瞎搞，对恩人的孝敬，当然是少不了的。我看到他的脸色起了变化，不敢再穷追猛打，于是把精心准备好的那一撂资料递到他的面前。“江总，危机感有时候也是个害人的东西哩。有些农合工，因为知道自己说不定哪天就得卷铺盖走人，心里时刻充满危机感，于是，他们无论在哪个项目，总在处心积虑地想着捞钱，胆子大得惊人。这样，即便真的混不下去了，起码腰包是鼓的。”
事情还算顺利。星期五上午，江德康带了分公司分管财务的欧运洪、材料科长马昌武等人来到南天花园工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走了项目部全部的会计凭证和材料入库凭证。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天，晚上还加了班，把所有价格出入较大的材料清理了出来。统计结果是，因为包运华的腐败，南天花园项目多付出材料价款36万多元。这次，江德康也显然被激怒了。分公司领导、各部门经理和所有项目经理、材料员统统被召集到南天项目，开了一个现场会。江德康在会上声色俱厉，恶狠狠地像要吃人的样子。
“我一再强调，我们努力追求的应是阳光下的收入，是不是？！……南天项目出了这样的事，我认为并非偶然，从老黄开始，一直事情不断。当然，罗经理经受住了考验。这次对包运华的清查，振廷同志还起了主要作用。建筑工地上项目经理和材料采购员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的老例，我见得多了。在座的各位项目经理，你们自己反省反省，看有没有过与采购员狼狈为奸的经历，不要以为我是傻瓜！到时候查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过……”
散会的时候，李民走过来，特意紧握了我的手。我知道，他是在感激我挖出一条蛀虫。他眼里闪动着一股褒扬的、刚直的光，那是人性之善的光芒。然而，面对着他那和善的光芒，我却有如芒刺在背、冷水浇身，无端地感到害怕……
真的，对江德康的恶行，我多半是反感、排斥。不过，想到他的所作所为，我总抱着一种侥幸——他自己的不堪，客观上对我来说，毋宁是一种保护。李民不一样，业务知识的专精、作风的务实勤勉、为人的冷静低调，尤其他对那种正直、正义的坚守，不只是令人敬畏，更让我这样的满身生长着蛆虫的人心惊胆寒。我在想，假使哪天他扶正了，清查起南天项目来，我该怎么办？
包运华到底被清算、被除名了。原先我们还以为会移交公安机关量刑定罪，大概江德康认为家丑不宜外扬吧，只让他交了一笔罚金就草草了事了。其实如果公检法介入调查，我们谁都害怕。包运华怕，我怕，江德康更怕——如今这社会，谁屁股上没有一陀黑乎乎的东西？譬如李京生，在他西装革履体面的外表下，谁知道，竟把人家好端端一个花季处女弄得满床血污？江德康或许没有强暴过新疆少女，但黑龙江的呢？云南的呢？谁知道？！
当然，包运华的被清算，对我也有不利的一面，那便是树了不少敌。各项目经理正做得甜甜的美梦被侵扰了，对我肯定是充满仇恨的。恨就恨吧！南天项目的风波已经过去了，最安全的时候，也正是我创收的黄金季节。我也不想做什么太长远的规划，半生已经过去，随随便便挣两个算啦。什么爱啊恨的，老子现在没时间去理会。创了收，老子就是大爷，想干吗干吗。伍建华曾笑我，说我早晚要死在女人的裙下。怕什么，死得不好看？做鬼都风流哎。无论怎样，总比他可能死在牌桌上要强。
“不过，还是得处处小心。”一想到李民，我不由警告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