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月满天
小时候,并不知道我娘有多丑,一样的搂着腿撒娇,绕着她蹒跚奔跑。越大越知道她有多么不体面,那丑劲简直就像《西游记》里那个被孙悟空打死的鲇鱼精,刚变成人形,大嘴暴睛,牙齿外凸,头尖脸圆,像个陀螺。肤色苍黑,上面稀稀几根黄发,而且还是个“独眼龙”。
我爹是个“秀才”,远近闻名,很小就读四书五经。面白,细眼,长身,眼神里总有那么一点点忧郁的神情,招人心疼。他十八岁就开始教书,每到放学时间,就有不少大姑娘端着笸箩到大树底下做针线活,哧哧地纳鞋底,有的还拿着一只圆圆的花绷——绣花,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偷眼瞧夹着书本走过去的小“先生”。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奶奶一个寡母带一个孤儿,三间破草房里栖身,出不起聘礼花红,只好任凭别人把一个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娶走。到最后那些大姑娘都当上妈妈了,他才从四川一个讨饭婆那里拾到一个媳妇,就是我那丑娘。有了媳妇他反而把自己放起了风筝,教个书也跑到离我们这里四五十里的小山村,非到过年过节,不肯进家门。
咬牙努力,我考上县里的重点初中,开始住校,终于和我爹一样,也把自己放起了风筝。转眼到了冬天,被褥单薄,晚上冻得睡不着觉,仍旧不肯回家拿铺盖。啊,那个家,有什么呢?没有尊严,没有欢笑,只有一个丑娘和她自己的影子形影相吊。
有一天刚下自习课,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啊——”地惊叫着冲进来,爹呀妈地乱叫:“妖怪来了,妈呀,吓死我了,哇哇……”整个班哄一下就乱了,胆大的跑出去看,胆小的抖作一团。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也跑出去看,凛冽的寒风中,一个穿蓝布衣裳的身影由远及近,背着一个包袱,头尖脸圆,牙突睛暴,原来真是我那丑娘。三四十里的山路,不知道她怎么七弯八拐打听到这里,结果一来就受到这么隆重热烈的欢迎。那几个胆大的男生也“妈呀”
一声往回跑,重重关上教室的门。
我不跑,冷冷地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她的身上、鞋子上全都蒙着一层细细的黄土。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如既往的谦卑笑容:“小红……”
我哼一声,她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冻结在脸上。
“你看你吓坏了多少人?没事到处乱跑什么!”
我控制不住心里的愤怨,转过身不看她。真的,我不能见别人伏在妈妈怀里撒娇,也不能听别人跟来看望自己的妈妈絮叨学校的家长里短,一见这个我就止不住伤心。我并不想要一个多么漂亮的母亲,但起码能让我拿得出手,能参加我的家长会,能和我一起站在人前。可老天爷偏偏给我这么一个丑得吓死人的娘,还畏畏缩缩,像一只耗子,既怕见人,又愿意溜墙根。听了一会儿,背后没动静,忍不住转身去看,原来她已经走远,双手下垂,一步一移,怪怪地挪动,像一个伤心的大猩猩。地上放着那个蓝布包袱,我蹲下身,解开,里边包着两床棉被,崭新的被面里面缝进去两团柔软的白云。
把包袱背回去,有同学七嘴八舌地问:“小红,那是谁?”“我一个婶婶,来给我捎点东西。”“好丑,好丑……”她们一边说着一边四散开去,剩下我一个人忽然就泪流满面。
大了,早早订了婚,婚姻大事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那天不知为一点什么事情,我和未婚夫吵了两句嘴,一怒之下拿起剪刀,做出自杀的架势,本想吓吓他,没想他认了真,劈手一把就要夺过去。我一闪,两个使错了劲,剪刀的刀锋直扎眼睛,顿时血就流出来了!我“哎呀”一声,痛得往上一蹦。
此后的日子像做噩梦。做治疗要清洗创口,痛得死去活来,每天换药也像下地狱,痛得死去活来,最要命的是我居然也成了“独眼龙”!刚开始男友还天天来,后来两天来一次,当我的眼睛拆掉纱布,成了一个真正的独眼龙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来过,满天满地的黑暗里,只剩我一人。
丑娘倒是来过,一看见她,我就满腔的恐惧和悲愤。因为丑,她断送了自己的一生,我的父亲到现在都不肯和她并肩同行,难道我也要因为丑,重走她的悲惨历程?我背过身去不理她,只听她拉扯着问医生:“我家小红的眼,还能不能看得见?”医生说得做角膜移植,可是现在角膜捐献太少,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我听得心烦意乱,使劲把她往外赶:“出去出去出去……”
后来真就看不见她的影子了。我感激命运,真的有人捐献角膜,难熬的漫漫黑夜终于露出曙光。纱布揭开,我的眼睛看到久违的光明。守着我的是我那变得十分苍老的父亲。他把我接回家里,一进院门,破天荒头一次听他大声叫:“兰香!(我娘叫兰香),小红回来了!”
从里屋摸索着走出一个人,模样依然,却比原先更丑了十分:两只眼睛都紧闭着,没办法睁开。
我大惊:“爹,她的眼睛……”
我爹的眼泪流下来:“小红,快跪下谢谢你娘,你用的是她那只唯一的眼睛。她说你以后的路还长,没有眼睛怎么成。我说怎么她上次一回来就老是闭着眼睛走路,原来是在提早练习摸黑走路的本领,结果不是撞桌子就是撞板凳,还打翻了一个暖水瓶。走到路上,一步跨到水塘里,差点没把她淹死。我要征求你的意见,她说什么也不让……”
我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我娘瞎着两只眼睛乱摸,摸到我就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丑脸上的两行泪把我的心刺得那么痛,那么痛。
此后的日子安详平静,原来的婚事取消,我最终嫁给一个真正对我好的人,和他一起搬到城里去住。我想把丑娘也接来,磨破了嘴皮子,她却说什么也不肯,用的理由居然是怕给我丢人!我动员我爹给她做工作,没想到我爹也不肯,说村里没有那么多的车水马龙,你娘走路可以放点心。我从来没见他与我娘这样恩爱过,娘还是那个丑娘,父亲却已经不是那个父亲。我也时常给我的丑娘买一点点心,回去看看她,她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在一个深黑的夜晚铃声大作,电话里传来我爹焦急的声音:“小红,快来医院,你娘病了!”我大吃一惊,急匆匆赶过去,看到的景象让我心胆俱凉:我娘正大口大口吐血,不是吐,是鲜红的血往外喷,洁白的床单和墙壁开满一朵一朵凄艳的血色桃花。眼看她的血流啊流快流尽了,医院的血源告急,我和我爹心急如焚,争先恐后捋起袖子。输血前要先检验血型,检查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我娘是A型血,我父亲是O型,我居然是B型!求医生再验一遍,那个白胡子老头大发脾气:“你以为我们这里是野医院,糊弄人?”我脑袋发蒙,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呆呆地看着父亲,脑海里一个可怕的猜想像乌云一样慢慢积聚、成形……我爹承受不住我的目光,捂住脸朝下蹲:“小红,你娘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和你的亲娘从小要好,她家却因为我穷,把她嫁到外村。我不甘心,又去找她,并且和她有了你。她被她丈夫发现,打了一顿,赌气喝农药死了,你也被扔出了门。是你娘看你可怜,把你抱回来抚养。你娘她,她可怜……”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丑娘的血已经流尽,面白如纸,气息微弱,昏昏沉沉。她比以前更丑,脸上却发出一种别样的圣洁的光。我有罪,我爹有罪,我们两个人对她的不公平,弄得她一生忧郁,脏器受损,一个小小的胃出血竟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的丑娘就这样过完了她的一生。一直到她死,我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曾经受过怎样的苦,有过怎样的痛。娘,你在不懂事的时候欢笑过吗?懂了事后,又洒过多少眼泪?一抔黄土掩埋了一个卑微的生命,跪在坟前,我痛哭失声,上天入地我也再唤不回我那丑娘,重新给她一个快乐一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