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月满天
小时候,我有两个娘,亲娘和干娘。
我娘和我干娘是两个最平常不过的农村妇女,虽然干娘是我们村的妇女主任,但和我娘一样琐碎、唠叨、鸡婆。两个人槌不离锣,公不离婆,一块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纳鞋底,一块扛着铁锨上工,一块欺负死忠厚没用的小队长,一个骂人家,另一个幸灾乐祸地帮腔。
不知道她们的友谊是在何年何月结下的,很明显,一切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开始了。到我记事起,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丫头,去给你干娘送两块干粮”,“丫头,叫你干娘来帮我缝被窝”,“丫头,你看家,我去帮你干娘摘棉花”……
中秋了,家家户户拜月亮。供桌上摆着酥皮大月饼,月光一照,泛着模糊的光。馋嘴的小孩子撅屁股磕两个头,起来就干仗,人人都想抢得分月饼的主动权,好给自己多分一点——人的本性是自私的。
我家供桌上也摆着月饼。可是,那叫什么月饼呢!就是二两豆面,裹上干菜,用自家那不知道什么朝代传下来的月饼模子磕出来的菜饼,徒具其形,不闻其香。那是个什么年月!香和甜是最具象的有关幸福的想象。别人家的小孩都在吃月饼了,酥皮、掉渣、香油和面、芝麻、白糖,那么甜,那么香!我哭丧着脸,眼泪汪汪。我爹举着半个丝丝络络的土月饼,好脾气地往我手里塞,我一巴掌打掉在地上。
我娘早就对我的挑三拣四看不顺眼了,二话不说就抡巴掌。我哇一声就哭了,她还不解恨,扯着我往门外搡:“小要命的,不爱吃你给我出去!”我很怕被门外的叫花子领走,死死扒住栅栏门,扯着嗓子没命地尖叫。
正乱着,救命的干娘三步并作两步跑来了,一把扯开我娘:“房姐儿,你这是干啥!还是那臭脾气,专门吓唬孩子!”我娘气咻咻地罢手,干娘把我拉到她家。我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供桌上摆着两个大月饼!她的三个孩子眼巴巴趴在桌边,看我来了,全都目露凶光。家家都不富裕,来个分食的,实在够讨厌。干娘不管,左一巴掌把大儿子扒拉到一边,右一巴掌把二儿子扒拉到一边,单剩我和她的小女儿芝子。她好慷慨,掰给我那么大一块!我脸上挂着泪,左扭右扭不好意思接,她就拿手在我眼前画圈:
“画个圈笑了吧,给块儿月饼要了吧……”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喊一声:“好了!”把月饼顺水推舟往我手里一塞。我一边吃一边偷眼看,大哥、二哥、干娘、干爹都是小小的一块,只有我和芝子的两块,是大大的。我的,最大。
当晚我就宿在她家,跟芝子一个被窝,打闹了半天才肯安息。朦胧中听见我娘来了,又悄悄走了。干娘一边往外送,一边说,叫丫头就住这儿,甭记挂,有我呢……我做梦都在想:要是干娘是我亲娘,就好了!
其实我娘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穷凶极恶的。那时,我爹在大队的粉坊里干活。所谓粉坊,就是一个灶间,里面有一口巨大的铁锅,锅里咕嘟咕嘟是滚开的水。我爹和另外几个壮劳力把队里收下来的红薯磨成粉浆,然后我爹围着皮围裙,像个巨人一样守在锅边上,端着一个巨大的漏瓢,瓢底钻下几排密密的眼,瓢里盛着粉浆,一边用力颠动,一边均匀地在锅上方转圈儿,漏下的粉浆一经烫水,就成了光滑溜溜的粉条,捞起,晒干,就成了大队的财产,过年的时候给各家各户分上一点。北方除夕,粉条豆腐熬白菜是少不了的,没有它,就不算过年。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一馋了,我娘就会领上我和芝子到粉坊转一圈。
我爹他们觉悟老高的,从来没给自己开过小灶,但是每次我们一去,他就拿一g
个大碗,盛上满满一碗粉条,捏一点盐花,看我们俩呼噜呼噜地吃,又热又香又滑,美呀。每次我娘都会悄悄叮嘱:“芝子,别告诉你妈呀!”她懂事地点点头。我问我娘,我娘说:“哎呀!你那干娘是老先进,要是她知道芝子吃了公家的粉条,会打断她腿的!”
我在想象里吐了吐舌头。
没想到干娘真的知道了。正是秋后,棉花摘完,半村子人都在棉田里拔棉秆,大家说说笑笑。远远地就见干娘抡着一根棉秆,把芝子打得号啕大哭。我娘赶紧过去,想把她拉开,她一扬胳膊,把我娘推一个趔趄:“你甭劝!饭吃不上活该饿死,谁叫她娘是妇女主任。犯不上别人献殷勤,让她吃公家的粉条!”
我娘气坏了:“小荣你说啥?我献殷勤?我献殷勤犯不上给你献!不就是个妇女主任,看你还美上天了!是我叫她吃的,怎么了?有本事你批斗我!”
原想着说说就算了的,没想到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一遍遍开始广播:“有的群众,觉悟不高,不但给自己的孩子吃公家的粉条,还拉拢腐蚀干部子女……”我娘的粥碗端不住,哐啷一声掉在地下,碎了。
“二月二,龙抬头”,干娘到别处学习,干爹出门在外,家里只剩三个孩子,拙手笨脚,只会煮粥吃咸菜。这一天北方兴吃“面托”,就是用白面稀糊搅上南瓜丝,锅底放少许油,倒上菜糊烙熟。刚出锅的面托绵软、清香,佐以醋蒜,是“醒春”之物。我拿着半张面托,舍不得吃,偷偷把芝子叫出来递给她,她刚咬了一大口,我娘就出现了,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要命的,人家怕你腐蚀干部子女,你还腆着脸送东送西!”芝子吓跑了,我被我娘揪着耳朵拎回了家,巴掌打在屁股上:啪。啪。
斗转星移,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改变。月饼可以随便吃了,农业学大寨也停了,不再有集体出工,农村干部也不再有权威,“妇女主任”成了闲职,仍被干娘兢兢业业地当着。我也大了,要结婚了。
大喜那天,娘家门外抻上两根绳,绳上搭着亲朋好友送的贺礼,大多是一些廉价的洋布被面。芝子居然也来了,抱着一床五彩绚烂的羊毛毯。我娘正笑容满面地迎宾呢,一时间有些呆住了,正巧有人叫她:“婶子!婶子!”她就坡下驴,转身走进门去,把芝子晾在门边。我爹赶紧把她往门里让,她尴尬地笑笑:“不了,这是我娘给小霞的贺礼,祝她婚姻美满!”
我送她出去,想起遥远年代的暗黄岁月,心底就有温暖一漾,一漾。芝子回头看看,四下无人,“小霞,别怪我娘,她心里特疼你……”然后悄悄掩了嘴笑,“等你生娃的时候,她要给你送满满一篮子红皮鸡蛋!”
嘿,我的脸像个红太阳:“看干娘,人家刚结婚!”
回来听见我娘发脾气:“把毛毯还给她,咱不缺她那点东西!她这不是在拉拢腐蚀我的闺女?”这时候我已经有了点发言权:“娘,别这样。再怎么说,你们也曾经是好姐妹。”我娘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谁说我们是好姐妹!谁说我们是好姐妹!”
一年后,我真的怀了孕,跑来住娘家。一天晚上,凉月满天,我串了个门,挺着肚子正往家走,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脚步很重:咚!咚!近前一看,是干娘。月光下捂着胸,一圈一圈地转圈。我叫一声:“干娘。”她抬头看看:“是小霞,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还记得干娘……”我看她神色痛苦:
“干娘,你不舒服?”她勉强笑笑:“疼……回家吧,我还给你攒着鸡蛋呢,孩子生下来,记得通知干娘……”
回去跟我娘说,我娘表情忧伤:“她得了乳腺癌,医生说,活不过三个月了……”
我一听就急了:“你怎么不早说!明天咱俩一起去看干娘!”我娘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我不看!要看你去看!”看我撅嘴,她服了软,“好好,你别生气,小心动了胎气。过两天,过两天咱们去。”
嘴里说着过两天,天一亮她就开始偷偷准备礼品:一块红布,按乡俗,冲冲喜;三封银丝挂面;支起锅来炸麻花和麻糖——我娘做饭是好手,干娘嘴勤手懒,所以一向是我娘做,干娘解馋——名义上是给我吃,我哪吃得了那么多!一个竹篮装得满满的,准备明天送给干娘。我娘出来进去坐立不安。
结果天不亮,干娘家里就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她太疼了,受不了这痛苦,村里又没有“安乐死”这一说,于是用半瓶“乐果”结束了生命。我娘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这么一只脚里,一只脚外,抱着蒙了红布的篮子泪如雨下,嘴里叫着干娘的名字:
“小荣,小荣……”
到现在我的孩子都十一岁了,出落成一个胖胖的小姑娘。我娘也老了,仇已解,恨已消,脑海里只剩下两个人的痴痴笑笑,没事就搂着孩子说她的“干姥姥”,姑娘眨巴着小眼莫名其妙。在她的脑海里,姥姥全天下只有一个,却不知道她的妈妈曾经“天上一日,地上二娘”,也不知道曾经有人为我,为她,攒过一篮子红皮大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