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月满天
我不知道行伍出身的舅公是怎么成为仁爱为本的基督徒的,也不知道强调爱与奉献的基督徒舅公和同样是基督徒的舅婆怎么处得却像一对天敌。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在舅公身上得到最明确的验证。幼时艰辛,长成个子就入伍,一路打完了解放战争。扛枪打仗,非死即伤,舅公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极容易被人当枪靶子打,可是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别说死去活来,他连一根寒毛都没伤到,你说神不神!
和平年代闲来无事他就逮住小辈传授经验:跟敌人对峙的时候,无论白天黑夜,千万不要随便开第一枪,哧溜带出一溜火花,一下子就将你暴露无遗,人家那边正等着枪打出头鸟呢,枪炮弹药统统朝你倾泻过来;等战斗全面铺开,烟尘飞扬,你站起来都没事,对方看不见你的影子;在敌人火力网底下推进,对方的机关枪“嗒嗒嗒”一响,底下没音儿了,那是在换弹夹,新兵蛋子还不敢跑,缩在那里,等一会儿听着没动静才鼓起胆子跑,谁知道人家的子弹也换好了,一梭子就撂那儿了;要等枪声一停,赶紧跑,跑几步往前一扑一趴,趁的就是这个间歇。舅公躲枪有一套,但绝对不是孬种,他是部队里的神枪手,远远见一个人影,大拇指往前一比,就知道距离多少公尺,把准星一调,一打一个准。有一次敌我隔河对峙,他蹲厕所,正蹲着连长叫:“小杨快来!”他提着裤子就跑出去了,一看远远的两个敌兵到小河边打水——对峙一整天,双方都渴坏了。他一抬手一枪过去就把一个撂趴下了,另一个吓破了胆,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清凉的河水就在旁边,干着急喝不到嘴里,直到天黑才匍匐着爬了回去。就这么神奇。
战争结束,他被分到北京一家轴承厂,又开始用钻研战争的精神钻研钢铁,两年工夫就从一个学徒工成为单位的技术骨干。别人眼中一大堆废钢长一个模样,他一眼就能分出是什么型号的钢材,哪家钢厂出的,硬度多少,干什么用。实在凭肉眼鉴别不出来,他就拎起来往高速旋转的转轮上一蹭,哧一溜火花,他看一眼火花的色彩、长短、明暗,就可以判断个十成十,比包公断案还灵。
此外,他还对一切事物上心,会种花,养出的花朵大,色鲜,香浓;会养鸟,养鸟不用笼子,他一坐下鸟就飞到他的肩膀上,任凭鸟儿唧唧喳喳在他耳边聒噪,像一个饶舌的爱人。
他这样凡事用心,却始终不善于经营自己的婚姻,动不动就是一句口头禅:“老子扛枪打仗十几年,让个女人管?哼!”
偏偏我那舅婆个性超强,甫一进门就想贯彻她那一套理论:所谓男人是挣钱的耙耙,女人是管钱的匣匣,不怕耙耙没齿,就怕匣匣没底。新婚之夜她就提出她的施政方针:“你的工资以后要如数上交,花多少冲我要多少。不然,哼,这辈子都不许上我的床。”舅公一听,浑身的刺呼一下就起来了:“什么?你拿我当俘虏,缴枪不杀?我抽烟、交朋友、买花买草还得跟你要钱?你想得美!”舅婆哼一声,一扭身进了新房,把门严严实实地插上,舅公大怒,一脚把门踹开,门上的玻璃哗啦就碎了,两个人叮叮当当打在一起。他们住的是老北京的大杂院,一院子七八户人家,街坊四邻统统被他俩吵醒,其中还有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当娘的一边哄一边不满地嘟囔:“这两口子,劲头真大!”误以为在男欢女爱,实则正你死我活地打架。第二天起床,有人想调侃两句:“老杨……”一见舅公的模样,知趣地闭了嘴,耗子一样溜回去了。
舅公脸上两道带血的指甲印子,眼睛喷火,舅婆的脸肿得像发面馍,三天没出门。三天后,两个人各揣一张结婚证到街道办离婚。那个年代不像现在,离婚像扔棵菜。两个人被分别教育了一通,又灰溜溜地回去了。
自此在大杂院一住四十年,一连上演了四十年风风火火的连台好戏,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让大杂院的邻居们大饱了眼福、耳福和口福——舅公一生气就请客,买猪头肉,大白馒头,烈性酒,宴请院中兄弟,放下小饭桌大吃大喝,五魁首啊六六六啊,杠子老虎鸡……舅婆在屋里呜呜哭,一边下死劲地揉面,下死劲地搁油,烙千层饼,烙葱卷大饼,比着看谁更不过光景。
所以两个人生气归生气,都没耽误了往肚子里填油水,填到后来,舅公又高又胖,高得像树,胖得像山。
舅婆又矮又胖,矮得像树墩,胖得也像树墩。她从北京来我们河北乡下小住的时候,我公公特地给她做了一个三人屁股宽的小凳——一点不夸张。我和婆婆暗地伸大拇指:难为人家这身肉,怎么长的?
从来佳偶嫌夜短,怨偶恨更长。真是这样。我到舅公家做客,发现他们那十二平方米大的蜗居分隔成了两室,一室睡舅公,一室睡舅婆。婆婆告诉我刚开始他们还一床睡来着,可是舅婆受不了舅公抽烟,唠叨了两句,舅公一怒之下第二天就弄了一大张板,乒乒乓乓把房间做了个隔断,他自己在外间支了个行军床,一气睡了四十多年。无从揣想隔屋而睡的两夫妻是什么心境,但是舅婆信了基督,天天说爱你的亲人,更爱你的仇人;舅公一生杀人无数,到老来居然也信了基督,天天翻一本厚厚的《圣经》来看。不知道他看到女人是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心里是什么感想。不过打吵倒渐渐少了,虽然小冲突仍然不断。
舅婆是个巧手,烙的饼酥酥软软,蒸的包子白白胖胖,还会做一种菜合子,菜和面和在一起,里面再夹上时新菜,柳芽儿,香椿叶,吃起来满嘴清香。舅公不爱吃,她一边做,他一边在旁边嘟囔,嘟囔得她烦了,横他一眼:
“不爱吃你出去!”舅公噔噔噔就出去了,罢饭。
舅公舅婆膝下无子——这样的过法,没有子女实属正常。抱养了个女儿,养到十三四岁还不会讲话,只会呜呜啊啊地喊,后来一病死了;又抱养了个儿子,聪明非常,养到二十岁,拿着这个家几乎所有的积蓄出了国,剩下两个行动日益迟缓的老人孤零零地面对令他们措手不及的巨变。
北京老城区改造,多少精美的古建筑被轰隆隆放倒,大杂院也一个接一个消失,有钱人搬到高楼里,没钱的无处安身。一辈子燕衔泥,到老来全抛却,没奈何舅公带着舅婆投奔了他们的外甥——我的公公。他们用仅有的一点拆迁费在我们的小县城买了一处房,我去帮忙布置房间。还是老格局,一人一间卧室,还是老的生活方式,斗气加顶嘴。有一次舅婆拄着拐棍子,一摇一摆地到我们家告状。舅公让舅婆安静待着,别乱走动,说你这么大岁数了,又这么胖,摔一下子不是玩的。舅婆横了他一眼:“我爱动,摔死了不用你管!”他一个巴掌就抡上去了。舅婆伸出脸来让我们看:“我都七十多岁了,这个老不死的还像管小孩子,又打又骂……”
所以说关心还是关心的,就是方式有问题。铁汉柔情,表达出来也像钢筋。
舅婆果然摔折了腿,舅公天天一边照顾一边骂:“让你听话你不听,弄成这样,活该!”后来舅婆又查出糖尿病,舅公一边禁止她吃糖,一边还骂:
“怎么像个小孩子,糖是你的命啊?”骂得舅婆看他进屋就翻白眼,让他出去。
舅婆天天弥勒佛一样坐在床上,渐渐肚子大得不祥,请来医生,这按按那听听,神色严峻,出屋去跟舅公说老太太不行了,肝腹水,顶多三五个月的寿命。舅公再进门来眼睛红红的,说医生说了,你没事,就是太胖了才肚子那么大。看我多好,把你养这么胖!老太太不说话,盯着他,他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从刚开始的能坐起,到渐渐躺倒;从刚开始的能吃一碗饭,到渐渐半碗,两口,到现在什么也不肯再吃;从刚开始我们来了打个招呼,走的时候摆摆手,到现在打招呼没声音,说再见没力气。整夜地叫着妈喊难受啊,憋得慌啊,主啊,快点把我接走吧。
舅公搬把椅子整天守着她坐着,拿着她的手轻轻抚摸,一边低低叫着她的名字:“春儿,不要怕,我在这里。”等她醒过来,搂着她用毛巾细细揩脸上的汗,像擦一件价值连城的细瓷器,从没有过的细心和温存,对着一个变了形的丑女人。
有一次去看她,老两口正翻开一本黑皮的圣经,老太太不识字,老先生一句一句地低声念,她就应和,两个人的声音低如微风:“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
然后两人把头靠在一起,一起画十字,同声低语:“阿门!”逗引得我热泪滚滚,仿佛听见爱的消息正如雷鸣般响起。当生不再是欢,时间成为酷刑,两个老人最终和解,用爱结成一道对抗死亡的联盟,穿越最后的火焰,抵达幸福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