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应该学会感谢。
或许,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不舒服,然后开始感觉疼痛。因了这疼痛,你去医院就诊,找出症因所在,服药打针或者手术,于是,这疼痛便还你一个健康的身体。疼痛是身体向你发出的最友好的警告,你应该感激它。
或许,某一天里,你失去一大笔钱财。你万分不舍,当然心痛。钱的失去也许是因为你的大意,也许是因为你的狂妄。但不管如何,你都应该意识到,失去的钱,永不会再回来。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谨慎,学会自谦。无疑,这谨慎,这自谦,正是因了你的疼痛。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明智,继而慢慢变得成熟。
或许,与你相恋多年的女友在某一天里,突然离你而去。你心如刀绞,痛比切肤。可是细想,假如她真的爱你,她会离你而去吗?假如她早已经不再爱你,那么,即使你们相守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清醒,只有蜜糖才会让人永远蒙在鼓里。
认识一位久病床榻的朋友,他的胸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有一天他对我说,现在他有多么怀念还有疼痛的日子啊。疼痛会让他知晓各个器官的存在,知晓自己的存在——疼痛会让他确知自己还活着。享受疼痛会让他感觉,自己确确实实活在世间。
享受疼痛,这个词把我狠狠地震了一下。也许,只有连疼痛的感觉都失去权力的人,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吧?
还认识一位老者。他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他说,活到这把年纪,他早已心如止水。他指的当然不是超脱一切之后的那种淡然,而是个体生命对这个世界的彻底放弃。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兴趣,能让他产生哪怕一丝疼痛的感觉。他说,事实上,我已经先肉体而死去。
他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吧。因为他的心里,已经不再有疼痛。
疼痛至少说明你还活着,至少说明你还认真地活着。或许我们不可能达到“享受疼痛”的那种境界,但是至少,当疼痛来临时,我们可以少给它一些诅咒,而多给它一些感激。
父辈的祭日
出生到死亡,只有两天与生命真正有关:一是生日,一是祭日。这是生命的两个端点,代表了起始和结束,中间是或漫长或短暂的过程——自生日起,自祭日止。或许还可以这样认为,祭日是死亡的生日,是阴间的生日,或者是天堂的生日。
一位忘年交朋友几年以前突然去世,我想当死去那一刻,连他自己都毫无防备。他留下写了一半的小说,画了一半的油画,剪了一半的盆景,以及交了一半的人寿保险。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都在外地。他去世以后他们自然全都赶回来,却只能守着父亲冰冷的尸体抹一把眼泪。几小时以后他们的父亲变成一把清灰,伴着他们长长的哭泣。——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孤寂或者热闹的旅程以后,终化为清灰或者尘埃——无神论者的生命,只有一次。
去年因在外省开会,没有参加他的祭日。今年,推开一些琐事,终是去了。他的家在遥远的鲁西南乡下,那里有延绵的群山,有凹凸不平的村路,有敢把一条毒蛇握在手里的脏兮兮的孩子,有一座低矮的土包般的坟茔。朋友长眠地下,一把清灰代表他世间的全部。
那天,我见到了他的三个孩子。
小儿子从县城赶回来。他带着他的未婚妻,买了父亲最爱喝的酒,最爱抽的烟。他自己出钱为父亲出版了那本写了一半的小说,他说他相信父亲可以在那边将这部小说写完。他还说出版一部小说一直是父亲多年的夙愿,今年,他终于帮父亲将这个愿望实现。他红着眼睛将酒洒到父亲坟前,又点上一支烟,恭恭敬敬地放上父亲坟头。那天阳光很毒。我看到那支烟无精打采地燃着,终于熄灭。
二女儿从省城赶回来。她带着她的丈夫和儿子,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她说她必须赶在父亲祭日这天回来,她说她要赶回来看看她受了一辈子苦的老父亲。她带回来很多纸扎:房屋,汽车,电脑,手机,打印机,宠物狗……火车上禁止运输这些东西,我猜想这一路,她肯定受了很多苦。那些纸扎忧伤而又滑稽,却代表着她的全部希望。她哭起来了,她的眼泪将干燥的地面击起灰色的烟尘。
大儿子从北京赶回来。他用上了所有的交通工具:飞机,汽车,蹦蹦车。他带着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已经考上了大学。他带回来很多书,国内的,国外的,哲学的,文学的……那些书包装精美,价值不菲。他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烧掉,他说这些书可以陪伴父亲熬过那边的孤单的日子。他跟父亲说了很多话,从中午直到黄昏,一刻也没有停歇。那些话他以前或许跟父亲说过,或许没有说,可是现在,他希望他的每一句话,父亲都可以听到。
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请了假。假是那样难请,他们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他们请假,只为回来看看已故的父亲,看看隐在青山间的一座小小的土包,或者,仅仅是对于自己内心的一种交代。
我注意到他们的母亲没来。她将他们送到门口,就返回了院子。她杀了鸡,切了腊肉,将园子里的青椒、黄瓜和西红柿们摘光,然后专心致志地为孩子们准备晚饭。她坐在小院里择菜洗菜,阳光安静地照在她的脸上,你绝对看不到她的悲伤。可是她怎么可能不悲伤呢?后来我知道,一年中的每一个月里,她都会去老伴的坟头,默默坐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她在回忆他们在一起的大半生的日子吧?那些忙忙碌碌的,琐碎的,吵吵闹闹的,或者安安静静的日子。她的悲伤是连续的,散开的,而不是集中的,爆发的。我相信她会将这悲伤,一直持续到她的死去。
然后,待孩子们归来,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饭,祭日就过完了。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她仍然站到门口,送孩子们离开。她绝不远送,她知道送得再远,孩子们也是要回去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生活在自己的生日与祭日之间,我们把这段过程叫做生命,叫做生存,叫做生活,一回事。
我跟她说您真有福气,三个孩子这样孝顺。她听了,淡淡一笑,说,可是老伴过生日时,他们却很少回来……他们在电话里说,祝老爸生日快乐。就完了。他们总是那样忙……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任何不满,从她的语气里我听不到任何埋怨——这只是她对事实的一种复述。并且我相信,那时候,即使她的孩子们要回来,她和她的老伴也会加以阻止。他们忙。他们的事情远比父亲的生日重要。事实上生日真的并不重要。生命只有一次开始,那仅有的一次是你出生的那天,而不是你生日的那天。同样的道理,祭日也并不重要。生命只有一次结束,那仅有的一次是你死去的那天,而不是你祭日的那天。“过”生日和“过”祭日,不过是世人对于自己或者对于他人的一种仪式,甚至,一种形式。
可是我知道的是,生日是快乐的,祭日是忧伤的。你可以祝他们生日快乐,他们听得到,感受得到,触摸得到,他们笑着,喝着酒,讲着往事,吹了蜡烛,脸上抹满奶油,哼着歌,打着饱嗝,他们会在心里说,哦,又过生日了。你们面对面坐着,你们可以愉快地交流。
可是祭日呢?你能祝他们什么呢?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听得到——或许这仅仅是我们的一相情愿——就算他们真的可以听得到,又能如何呢?你们面对面坐着,可是你所面对的,不过是一把清灰,或者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包。你们的交流,不过是你的自言自语。你又能干什么呢?
说说你的生命吧!它自生日开始,自祭日终止,中间,被切成很多个片断。切开一个个片断的是每一年的生日,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纪念日。那么这一天,你最需要感谢的人是谁?
当然,是你的父母。
大山深处的土屋
土屋隐在大山深处,周围古木参天。土屋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木床,一个灶台,一堆木柴,一铺被褥,一盒火柴,一把刀。除了他们父子二人,从没有其他人进入到这间土屋,当然更不会动用过这些东西。可是每隔一个月,父亲仍然会领着他的儿子过来,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装走灶台上已经潮湿的火柴并更换一盒新的干燥的火柴。当这一切忙完,父亲就会领着儿子静静地离开。门上挂一把锁,却从来不曾锁上。那锁是为防止野兽们闯进土屋的。它对任何人都不设防。
父子俩住在另一座大山的山脚,距这间土屋,大约五十多里。从家来到土屋,再从土屋回到家,需要整整三天。离开家走不远就没有路了,三天时间里,父子俩几乎都是在密林中穿行。尽管世界上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带的山野,可是他们还是经常会在途中迷路。这绝对算得上一次遥远的艰苦的危险的跋涉。
父亲以前靠打猎为生,后来不让打猎,就在山脚下开了几亩荒地,闲时再上山采挖些草药,日子倒也安逸舒适。儿子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土屋,只有五岁;现在他已经十五岁了,父亲仍然坚持着自己怪异的举动。整整十年,整整一百二十个月,父亲和他,在家和土屋之间整整往返了一百二十次。一百二十次,或许并不算多,可这是一百二十次毫无意义的举动。每一次儿子都会心存不满,然后疲惫不堪。
问父亲原因,父亲总是笑笑说,到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仍然,每个月,父子俩总要去一趟土屋。忙完,再锁了门离去。儿子认为这一切完全多余:不会有人来到这片没有人烟的山林,更不会有人来到这间土屋。——父亲究竟想要干什么?
终于,那一次,当他们推开木门,父亲惊奇地发现,屋子里竟有了住过人的迹象。——灶台边的柴火少了,火柴被划过,椅子被挪动,被褥尽管叠放整齐,却不是他们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并且,那把小刀也不见了。
父亲开心地笑了。他对儿子说,这就是我们十年来一直坚持的理由。
儿子听不懂。
父亲说很明显,有人在这里住过至少一夜。现在他虽然离开,不过这间土屋和土屋的东西却帮他在这片山林里度过了最难捱最危险的夜晚。甚至,可能挽救了他的生命。
儿子问难道我们每个月往返一次,每次用去三天时间行走一百多里,并在这土屋里准备这么多的东西,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人吗?
父亲说是的,我们等待的虽然不一定就是这个人,但我们等待的无疑是来到这间土屋并需要帮助的第一个人。我们不过每个月来这里一次,却将一个人的生命挽救,难道这不值得吗?
可是,万一这个人没来呢?
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坚持做下去。
假如永远不会有人来呢?
那就永远坚持做下去。
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父亲说,你知道吗?在你来到这个土屋以前,我已经一个人在家和土屋之间往返了十年。就是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用了十年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而是用了二十年。
你是说这土屋是你垒起来的?
不是,我只是修了修而已。这土屋是一位老人垒起来的。他垒这个土屋,和我们每个月来这里一次的目的完全一样,那就是——帮助一位未曾谋面却是真正需要帮助的路人。他的家,住在山的另一侧,每个月他都会从家来到这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回家。他也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那个人在山里迷了路,他筋疲力尽,急需一把柴火……
那个人是谁?儿子好奇地问他。
我。父亲淡淡地说。
几年后父亲老去,不能够翻山越岭再次来到这间土屋。不过每隔一个月,土屋里就会迎来一位与他长得非常像的少年。他在土屋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一个人回家。
一切只为了明天、或者后天、或者明年的某一天、或者后年的某一天、或者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或者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某一位路人。
放龟记
与友人经过花鸟市场,见有小龟在卖。龟壳微红,龟眼黑亮,龟爪金黄,煞是喜人。
蹲下来看,随口问,多少钱一只?答,五十块。这才有些后悔,倒不是疼钱,而是我一直养不好宠物。花鸟虫鱼,喜欢归喜欢,但到我这里,时间稍长,便无精打采,死伤惨重。忙寻个借口,今天没带钱。想不到朋友马上站出来,票子抖得哗哗响。我有!小龟于是到我家。
尽管悉心照料,小龟还是渐渐失去龟的风采。喂它鱼虾,偶尔择一口,像吃中药般费劲;喂它肉,喂它龟食,根本不予理睬。几个月过去,龟壳颜色不再鲜艳,眼神也开始黯淡。想,假如小龟继续在我这里生活,哪天有个三长两短,便是犯下罪过了。于是决定将它放生。
选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带上小龟,直奔市郊山脚处一个池塘。池塘不大,有蒲,有苇,有鱼,还有龟。蒲和苇为土生土长,鱼龟则多是人们放生所至。有人买鱼买龟,不为饲养,只为行善;也有如我这般,不忍看它死于己手。池塘边,繁花似锦,绿树成荫。
刚把龟放进池塘,便晃来一个垂钓者。垂钓者无视我的存在,拉开架式,甩出钓线。然后,悠哉悠哉地为自己泡了一壶功夫茶。
怎么能在这里垂钓?我提醒他说,这里的鱼多是放生过的。
可是并不等于全部。他说,现在无鱼咬饵,怎么能肯定我钩上来的鱼一定是别人放进去的?
——看来,今天我遇到的,是一个刁民。
那也不行啊!我只好继续提醒他,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懂不懂?去别的地方钓鱼不行吗?
当然行。他说,可是谁规定不能在这里钓鱼?法律吗?市规吗?
问题是,万一你钓上放生的鱼怎么办?
带回家吃掉啊!他说,既然他们把鱼放生,那么,鱼就不再属于放生者而属于大自然了,对不对?我从大自然里钓的是鱼又不是大熊猫,这不犯法吧?
——看来,我遇到的不但是一个刁民,还是一个难缠的喜欢狡辩的刁民。
难道你没有一点敬畏之心?我说,万一你钓上乌龟怎么办?也把乌龟杀了?
你的意思是杀鱼可以,杀乌龟就不行?他说,这叫什么逻辑?再说什么叫敬畏之心?假如我敬畏蚊子和苍蝇——别说这不可能——是不是我就可以指责你杀死我放生的蚊子和苍蝇?是不是我就可以对全世界宣称:打死苍蝇和蚊子是不对的!对不对?你敬畏的,不一定就是我敬畏的;我敬畏的,也不一定就是你敬畏的。所以你要谈论敬畏,最好去找有相同信仰的人谈。跟我谈,对牛弹琴了。
说着话,有鱼上钩。收线下网,好家伙,一条足足三斤多重的红鲤鱼。你也喜欢钓鱼吧?垂钓者一边将鱼从鱼钩上摘下,一边说,你在河里、在湖里、在水库里、甚至在大海里钓上来的鱼,又怎么肯定不是被别人放生过的呢?那怎么办?不钓鱼了?不吃鱼了?
我哑然。我喜欢钓鱼,也喜欢吃鱼。我不能肯定那些钓上来的鱼和吃到嘴里的鱼是不是经过了放生。可是看着那条鱼在他的手里挣扎,还是心生了恻隐。于是跟他商量,我买下这条鱼,然后把它放了。
伪善!他说,就算我收了你的钱,就算你放掉它,它肯定还会被第二次钓上来。那时谁来救它?你肯定不会,因为你看不到。因为你看不到,所以你心安,是不是?同样的道理,你放生的龟呢?假如哪一天它被钓上来,送进饭店,被杀死,变成菜肴,那么,最初的凶手是谁?当然是你。可是你仍然心安,因为你看不到。不过,无论你是否看到,你都是凶手。你决定了它的死亡,而不是捕龟者、厨师或者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