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奇停止了他奔波的脚步,他将自己安置在了故乡山上的山洞里面,和这个山之眼眸一起每日在那鹅公山顶上,看着下面的朱家村,还有那停滞断流的回龙河,他停下了,回龙河停下了,可时间这条河流并没停滞不前,它迈着它那永恒不变的步伐,向前走,不回头。
距离朱奇回家进洞,又是一年过去了。
在这一年之中,情况略略有了变化,朱奇由一个老将军变成了一个老农,山洞下面杂草丛生的荒芜地带,现在已经有了青青的庄稼,有玉米,有小麦,还有一些豆类植物,朱奇晚上就住在山洞里面,白天就出洞干活,山洞里有一面山壁浸水,无时无刻不在滴水,朱奇就找来一只木桶接在下面,那天偶一用手触到,冰凉彻骨,朱奇不觉拿茶杯盛上,喝了一口,只觉甚是甘甜可口,自此,在他劳作时感觉累了渴了,他就喝上一口,浑身顿时身轻气爽。
庄稼所需的肥料是取之不尽的,兰氏集团的养猪场,那里是盛产农家肥的天然场所,朱奇差不多每天都可以挑上几担上山来,当年他的父亲力压群雄挑担上山,尽管成了朱家村的第一勇士,但人已是精疲力竭,而今,朱奇已近百岁高龄,他兀自挑粪上山,却是丝毫不觉吃力,那些来自异乡的养猪场的工人们,看得又是骇然又是佩服,而他的本乡本土的乡亲,却不以为然,他们一致认为这老头疯了。
鹅公山间的一条发白的小径上,安静提着饭蓝正上山来,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每天她都会走上两遍,给山上的朱奇送饭,朱奇最初不要她送,她不管不顾,依旧每日提着饭篮上山来,朱奇不吃,她就不走,朱奇没有办法,虽然受之有愧,但却之却好像又不恭了,只得接受。吃过几次之后,大觉美味,不禁对安静的厨艺大加赞赏。
受到朱奇夸奖,安静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太多激动,好像她得到的夸奖是天经地义一般,现在她又走上山来,仰起头,看到在上面锄草的朱奇,她朝他挥了挥手,“师父,斋化来了!”她有些调皮的说。
朱奇没有对她的玩笑话予以回应,他看着安静,仿佛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她一样,“你真的不走了吗?”
“你走,我就走!”安静说道,并扬了扬手中的饭篮。
“我不走了,”朱奇摇摇头,“我可能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我都会在这里度过,我死后,骨头也会留在这里,你呢?还会坚持给一堆骨头送饭吗?”
“我不会,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么准,”安静说道,“在你死后,我不送饭了,我送你走,我送你离开到千里之外后,我也就回部队去了,这才算真正完成了上级交的任务。”
“那,那你给部队上说我住在山洞这个事情没有?”朱奇问道。
“说了,他们的答复是,”安静笑着说,“上面说随你去吧,还顺带改了一句诗送给你,质本奇来还奇去!你觉得他们这样说合适吗?”
“那不重要,”朱奇说道,“我谢谢他们没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不像我的家乡人,把我当成了一个严重的老年痴呆患者,现在村里情况怎样?慎进他们好吗?”
“不好,慎进和村里情况都不大好,”安静摇摇头,“环境污染的恶果已经初步显现出来了,现在村里的自打水井,压出来的水烧成开水,里面总有一层粉末状的白色物体,它的比重比水大,呈现在水的底部,慎进的孩子今天不舒服,恶心,呕吐,村医说可能是食物中毒,慎进已经开着兰小茹送他的那辆凯迪拉克将小孩送到县城去了。”
“这,这可能是我们饮用的地下水,”朱奇沉吟着说,“它实质上也是回龙河水浸透过来的,河水水质变坏,自然也就漫延到了井下,那自来水呢?那是经过净化的,应该没有问题吧?”
“那情况也不容乐观,”安静说道,“现在自来水,好多家庭都不用了,那里面一样的有那种白色粉末状物体,现在村里好多人都饮用那种水厂生产出来的纯净水了,我作饭的水也是用的买回来的纯净水。”
朱奇不再说话,他久久的看着鹅公山上杂草丛生的土地,朱家村矗立着的在太阳下闪着耀眼光亮的高楼,臃肿不堪的回龙河,儿时的记忆重回,那时地少人多,即使在鹅公山顶上都没有一块空地,全都种上了郁郁葱葱的庄稼,现在再没人在山上种庄稼了,村民们靠着分的红利,土地出让金,还有政府的补贴,外来人口租房的租金,日子过的滋润多了,那时的回龙河,河水清澈见底,大人小孩都是游泳高手,现在,没有一个人有勇气下河了,那河里的水漆黑龌龊,沾上手脚,便会痒得难受---“昨天,兰氏集团的猪场死了几十头猪,”安静有点幸灾乐祸的说道,“全是百斤左右的,车子拉了两大车,在河边上挖了一个大坑,将它们深埋处理了!看这样子,猪场早晚要关门了。”
“你尝尝这水吧,看看怎样,”朱奇忽然说道,他将自己的茶杯递给安静。
“哇!这水这么清亮透彻,”安静拿过来后不由得赞道,她先是细细的抿了一小口,眼睛一亮,又猛的喝了一大口,差点把自己呛住,她不停咳着嗽,“这水是哪里来的?这么好喝!”
“这水是山洞里面浸下来的,”朱奇说道,“我想这或许是我们这片地区最后的一点净水了,安静,我想对你提个请求,好吗?”
“不好,”安静一口答道,“你没有和我谈请求的资格,你只有对我谈命令的权利!”她又格格的笑了起来。
“不,不,”朱奇摆摆手,“你已经在这里一年了,每天坚持给我送饭上山,就凭这一点,我都没有向你发号施令的权利,所以我只有请求,这样我才会好受一点。”
“说的那么郑重其事,”安静收敛笑容,“有什么要我作的呢?说吧,不是又要赶我走吧?”
“不是赶,”朱奇点点头,“是请,安静,请回吧,回部队上去!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这里不适合你!”
“我走?”安静一下愣住,“回到我原来地方?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你走后我就走了,现在我还有任务,那就是照顾你,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天。”
“不用了,”朱奇摇摇头,“你回去吧,谢谢你这一年来对我的照顾,但我是真不需要,回到你们那个世界去吧!”他加重了“你们那个世界”那几个字的语气。
“我们那个世界?”安静不由得笑了,“朱老,我们现在不是处于同一个世界吗?同一座山峰中,同一片蓝天下,你是我的首长,我是你的警卫员安静!”
“不,以前可能是,现在变了,”朱奇将手中的锄头放在地上,将手伸到安静面前,“安静,你不要害怕,你看看我们还是在同一个世界吗?你没变,是我变了,其实也不是我变了,我只是恢复了我原来的状态,所以从现在起,你不是我的警卫员了,当然我也不可能是你的首长了,你回去吧,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伤害到你或是别的人,所以你回去吧!”
安静惊骇的睁大了眼睛!朱奇的一双手,在她面前近在咫尺的一双手,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绒毛!就像一双猿猴的手臂,她不觉后退一步,看着朱奇,这个曾经军中的奇才,少年的骄子,在军队中有着许多关于他的传说,现在安静看到了----看到了一个传说!
“安静,请原谅我,”安静抬起头来,看着朱奇,“你可能听说过一些关于我儿时的事,这种情况以前也曾经有过,我在基地学校时,我身上也曾出现过这种特征,不过,那时我还有办法解决,那就是在森林里去,在树上飞跃,跳跃,尽情渲泻,出来后就恢复如常了。”
“那现在呢?”害怕的感觉一闪即逝,安静现在感到了悲哀,无穷无尽的悲哀,她的眼里噙泪,“现在不行了吗?不会的,你一定能行的,能消除它们的。”
“不行了,我真的老了,”朱奇摇摇头,“力不从心!当人一出现这个感觉,那么他真的就是老了,无容置疑的老了,我也一样,所以你走吧,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老态龙钟,我的呲牙咧齿状,我的丑态百出,那样对我来说,我觉得太残忍了!”
“我不会嫌弃你的模样的,”安静哭着说道,“对于你,我觉得就像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爷爷,有哪个子孙会嫌自己的长辈呢?我不觉得那是丑!我认为那是时代的沧桑,那是岁月的痕迹,那是历史的见证!”
“我是个异端!”朱奇说道,他拉过安静,用那只毛茸茸的手擦去她的脸上的泪,“这如今的人世间,已经不能溶解我的样子,安静,你回去吧,今后也不要来这里了,回去吧,回到那些尚还没有被污染的地方,不过,这样的净土恐怕已经不多了,唉,人类太贪婪了,好自为之吧!”
“好吧,我走,”安静眼泪汪汪的点点头,“朱老,我也向你提个请求,好吗?”她停顿一下,看到朱奇点了点头,就低声说道,“我和你的秀珍阿姨很想像,那么请你叫我一声秀珍吧!”
“不,不,安静,那样不好,”朱奇猛的摇头,“秀珍阿姨已经长眠在山里面,你还那么年轻,你不应该去幻想成为她,那样会让你以后一直沉重的,你不应该背上这个包袱,你是安静,这点谁也改变不了,你也不能,而秀珍,她只有---一个!在我妈妈旁边,这也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安静走了,带着失落,带着眼泪走了,她将马上离开朱家村,离开鹅公山,离开回龙河,朱奇看着她的背影,那酷似秀珍阿姨的背影,朱奇甚至不知道她来自何方,但她就那么来了,又这么走了,朱奇不知道自己在那漫长的88年光阴中,究竟作了什么让世界吃惊的壮举,自己又如何成了将军,但到现在,那些又不是那么重要了,无论你曾以怎样辉煌过,耀眼过,到最后,你还是得遵循自然规律落叶归根,在这点上,人是定不能胜天的!
只是自己归来之时,也是家乡受创之日,被挖得衣不蔽体的鹅公山,满目疮痍的回龙河,逃往城镇的乡亲,浑浑噩噩度日的村民,自己手拿一把锄头,就能将这鹅公山上,留下最后一片净土吗?山洞里滴滴答答往下浸下来的天然水,就是这家乡的最后一滴净水吗?朱奇回答不出,他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看着这一切,就像看着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亲人,在一点一点的失去热能,一点一点的慢慢死去-----一滴苍老的泪噼啪一声砸在了地上!
起风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