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踱到码头上,看着一艘艘停泊的船。这都是些残旧的小船,船壳都锈蚀了,天晓得这样的船在海里航行时什么时候会自动沉没。在这些破船中,有一艘白色的船显得很大,也比较新,佳乐犹犹豫豫地走近,看到船员们正在往船上搬运着蔬菜。这些船员不是黑人,像是棕色人种,他不由鼓起希望,快步走过去。
“嗨,哥们(dude),这艘船到哪里?”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随意些。
一个光着膀子的人粗声粗气地答道:“去和平港(Port-de-Paix),然后去太子港。”
“太好了。——你们不像是海地人。”
“我们是萨尔瓦多人。”
“我喜欢萨尔瓦多。能把我捎到和平港吗?”佳乐恳求道,“我可以买船票。”
光膀子的人看了他一眼,回头咆哮了两句,很快出来一个面目凶恶的中年人。他用不友善的目光扫了佳乐一眼,说道:“你不是海地人。”
“对,我是中国人。”
这个中年人又打量了他一会儿,对佳乐说道:“200美元,只到和平港。”
“好的。”
“上来吧。”
佳乐坐在一堆缆绳里,望着水手们忙忙碌碌地搬运东西,大约两个多小时后,那个光着膀子的人抽起踏板,一个干瘦的黑人解开前后横缆和斜缆,扔到船上。马达轰隆隆响着,船舶缓缓退出泊位。
“三个多小时后你就能到和平港了。”面目凶恶的中年人经过佳乐身边时对他说。
“多谢。”
“我叫克劳奇,你可以叫我老克劳奇。你去和平港做什么?”
“在和平港,我能找到去牙买加的船吗?”
“你在和平港碰碰运气吧。”老克劳奇说,“肯定有。牙买加离海地不远,只要你付得起钱,总会有人让你搭船的。”他说着就走开了。
佳乐的心里安稳了许多。他眯着眼睛看着海图,从地图上看,古巴像是个斜爬的大虫子,在虫子的正下方是开曼群岛,海地在虫子的尾部,和古巴隔着一道叫做Windward Passage的海峡。牙买加在开曼群岛和海地之间更下方一点,三个地方可以构成一个三角。从地图上看,距离一点都不远,真航起海来,却都是无边无际的汪洋。
回望着远去的托图戈,佳乐感觉自己宛如做了一场噩梦,他再也不想来这里了。不知道那些意大利人怎么在这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也许是因为他们有枪,当地黑帮不敢袭击他们?
他就这么朦胧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船舶的剧烈晃动把他摇醒了。他从缆绳堆里站起来,发现船开到了陆地附近,远处也许是一个较大的港口,一艘船正在引导他所乘的船入港。
“你到站了。”老克劳奇站在船舷边,一边吸着烟,一边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对了,你有证件吗?”
佳乐摇摇头。
“那你可就麻烦了,很快就有人上来检验证件,你要是没有证件,就等着被他们抓去坐牢。”老克劳奇用无所谓的口气说,“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跳到海里,自己游到岸上去;第二个选择是拿出100大元来,我来帮你搞定。”
当然选第二个。佳乐立刻抽出一张纸币递给老克劳奇船长。这个相貌凶恶却心地善良的萨尔瓦多大叔接过钱,无所谓地揣到胸前口袋里。船舶逐渐接近港口,三个人登上船,其中一个是引航员,另两个黑人就开始检查船籍证书、所有人的证件和货物明细。
佳乐坐在船尾,有些紧张。他看着两个黑人一路敲敲碰碰地走过来,嘴里叼着香烟。其中一个人看到佳乐,眼睛立刻放出了光。
“这显然不是你的船员,克劳奇!”这个黑人站在佳乐面前,用细长的黑指头戳着佳乐的胸口,“这是个亚洲人,老克劳奇,你什么时候开始雇佣亚洲人了?”
“艾迪,这是我的船员。”老克劳奇船长说。
“很好,他有海员证吗?拿来给我看看。”这个黑人说,“你的船员名册上没有他。”
“一定有,艾迪。你记错了。”克劳奇船长把一个大黑夹子递给他,“他是我的船员,他就在名册上。”
黑人打开大黑夹子,从里面掏出100美元。他和他的同伴点点头,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是看错了,”他眨着眼睛,嘻嘻笑着,“这当然是你的船员,”他在本子上记着,“他是威廉·泰比,是这艘船的大管轮。欢迎你来这里,威廉·泰比先生。”
佳乐尽量表现得泰然自若,内心一片轻松。威廉·泰比先生,这是他的新名字,他至少可以不用担心非法入境的罪名了。
望着黑人远去,老克劳奇拍了拍佳乐的肩膀。
“好了,年轻人,我们在这里只停一会儿就要去太子港,接下来就祝你好运了。记住不要到黑人聚居区里去,港口的酒吧里会有很多船员,你在那里问问有没有去牙买加的。一天没有就等第二天,反正很快就会有的。如果有港务官员盘问你的身份,记得给他们塞点儿钱。”
半个小时后,佳乐站在了陆地上,与萨尔瓦多人挥手告别。他背着背包,沿着码头一路走着,这里的建筑、码头设施残破不堪,甚至还有废墟,令佳乐想起了战乱这个字眼。港口开阔荒凉,与印象中的热闹毫无关联,他回头望望海面,——港口里就没有多少船。
谁会到一个天天打仗的国家来做生意啊?何况——佳乐想起自己在托图戈差点变成炖肉,打了个哆嗦。
他走过几艘船,上面有白人,有黑人,也有棕色人种。他试着询问有没有去牙买加的船,得到的全是否定的答案。
找一间海员聚集的酒吧,打听打听结果。佳乐这么想着,开始漫无目的的寻找酒吧。在这破烂的码头外找个酒吧何尝容易,而且他又看到街边的垃圾和穿着脏兮兮衣服的黑人,小孩子在他身后追逐着,喊叫着“Change(零钱)!Change!”一个很凶恶的大黑人冲过来,咆哮着把他们赶开了,接着转身换上了一副谦卑的面孔,为他的这次“服务”向佳乐要小费。
佳乐塞给他两枚硬币,询问酒吧在那里。这个黑人热情地非要为他带路,当然佳乐为了这次“服务”又付给他五美元。他把佳乐带到一间酒吧前,拿了小费却不走,看那意思还想继续“服务”,佳乐只得逃一般地溜进了酒吧。
酒吧里人不多,烟雾缭绕。基于在托图戈的遭遇,佳乐本来运足了气,看到里面有白人,有黑人,他的一颗心才慢慢放下来。他走到吧台前,一个黑人问道:“你要什么?”
“啤酒。”
“三美元。”黑人递给他一瓶青岛。
居然能在这里看到这久违的标志!看着酒瓶上的方块字,佳乐百感交集。他大大喝了一口,想从里面品尝到那种和在家里一样的感觉。
“这里有去牙买加的船吗?”他问酒保。
酒保耸耸肩,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大本子翻了翻:“可能有,你到码头上自己去问问看。”
“我刚从那边过来,没有问到。”
“那就没有。”酒保幸灾乐祸地说,“等着吧,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旅馆?”
“什么?”
“省省吧,哥们,”这个黑人咧开大嘴笑着,“你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儿,你肯定好几天没洗澡了。再看看你那胡子和头发!……像你这样的家伙我见得多了——你是个偷渡客,你肯定没有签证。你偷渡到这里来,再从这里偷渡到牙买加,再从牙买加想办法偷渡到墨西哥,最后偷渡到美国。——什么也别想瞒著我。”
“你要告发我吗?”佳乐在柜台下面竖起手指,低声问。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酒保嘻嘻笑着,“当然你不介意给我一点小费。在我介绍的旅馆里,你至少可以洗个澡,换身衣服,而且没人查你的证件……如果你出得起钱,你甚至可以搞到证件,——合法的证件。”
有了合法证件,就不必再偷渡,这对佳乐的诱惑很大,却无法打消他的顾虑。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把他黑掉?要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慢慢考虑,哥们。”酒保无所谓地说,转身去洗杯子。
佳乐回身望着酒吧里的人,琢磨着是不是挨桌去问有没有去牙买加的船。就在这时,酒吧的门开了,几个黑人走了进来。他们坐到佳乐旁边的吧台边,兴高采烈,咯咯直笑。
“罗比,你这个蠢货,快把酒拿来,快快快!”
其中一个黑人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左右看着,他突然把脑袋一伸,脸凑到佳乐的面前,吓了佳乐一跳。
“嘿——嘿——”这个黑人叫起来,“伙计们,我们的运气不错,我想今天晚上有人会请我们喝酒了。”
佳乐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这个黑人说完,就自动坐到佳乐身边,揽住他的肩膀。
“威廉·泰比!我的好表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佳乐认出来了,这是上船检查的艾迪,威廉·泰比这个名字就是他起的。这个家伙此刻乐不可支,显然认为自己发现了猎物,可以再敲一笔。
“去你的,艾迪,”他的同伴说,“他是个白鬼!”
“嘿!你不知道我的姑妈被白人玩过吗?”艾迪恬不知耻地说,“白人加黑人,生下了一个黄人。******,他就是我那该死的表弟!他今晚决定请我们喝酒。罗比,该死的,把你的好酒拿出来!怎么样,我的表弟?”
佳乐无奈地暗自叹了口气,他真想把这帮人全部打趴下,可是却不能这么做。他默默点了点头。
“你是个好小伙子!”艾迪得意极了,“记住,有事情就来找表哥!”
“我确实有事。”佳乐眼中光芒闪了一下,“我的表哥……你知道哪里有去牙买加的船吗?”
“我当然知道。”艾迪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不过这是交易。来,我亲爱的表弟,我们很久没见面,我需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他搂着佳乐的脖子走到卫生间门口,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么说你要去牙买加?”
“我需要搭船。”
“船有,可是按照法律,没有证件,你搭不了船。”
“你能为我想办法吗?”
“当然,可是这需要钱。你明白吗?虽然我们是表兄弟,可是我们还是要谈钱。500美元,我让你搭上一条船,你就像坐在诺亚上那么安全,可以闭上眼睛睡大觉,等你一睁眼,你******已经在牙买加了。”
“我给你200美元定金。”
“我要全款。”艾迪说,“别跟我讨价还价,500美元,我给你安排一条船,今晚就走。”
“证件呢?”
“在这里上船不需要证件,到了牙买加你自己想办法,这我管不着。只要你有足够多的票子,你在那边肯定上得了岸。”
佳乐无奈地付了钱。艾迪蘸着唾沫数了数票子,在佳乐的身上拍了拍。
“行啦,哥们儿,今天晚上,我让你上船。”
佳乐满心沮丧,他害怕自己这么耽搁下去,会再度失去意大利人的踪迹。
当天晚上他果然被安排上了一条货船,驶往牙买加。这是一艘走私船,船上的人个个相貌凶恶,第二天凌晨,一个相貌像印第安人的船员告诉他,他们抵达了牙买加的安东尼奥港附近。佳乐随着一艘来接应的小船登了陆。
老天似乎重新眷顾了他,凌晨抵达,中午他就发现了意大利黑帮的踪迹。当他听到身后有人在电话里说着“Si,si,si”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他远远跟随着这几个人,在他们吃午饭时,躲在附近偷听他们的谈话,听到“Father(教父)”、“萨琳娜”这样的字眼后,彻底打消了疑虑。
终于又发现你们了。我找得好苦啊!
阳光下的街道上,这个背着背包的流浪汉盯着意大利人走进去的酒店,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
在远处,另一双眼睛盯着他。
此时的张敏敏正坐在戴维·默里尼的长桌上,用刀切着牛排。自打她在博奈尔岛显露了她的高深法力,她在蒙特卡洛家族的地位几乎相当于上层头目。
蒙特卡洛家族有个习惯,每次到了周五,主要头目都会和教父一起共进晚餐,这习惯可能带点宗教色彩,因为耶稣是在周五蒙难的。张敏敏参加了几次这样的餐会,他们个个一本正经地坐在长桌边,桌上摆着冷盘,蜡烛。虽然坐在桌布两边的黑手党徒个个都是人渣、败类,按照上帝的标准足以下地狱一百八十次,可是他们却丝毫不觉,反而衣冠楚楚地抱着拳在教父的带领下念叨道:“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将受於尔所赐之物。为我等主耶稣基利斯督。阿门。”
等吃完了,他们又念叨道:“全能者天主所赐万惠,我等感谢称颂。维生维王世世。阿门。吾主圣名,钦颂荣福,自今而后迄无穷世。阿门。凡诸信者灵魂,赖天主仁慈息止安所。阿门。”
那模样,要多虔诚有多虔诚,仿佛他们是《新约》中良善服从、牺牲奉献、拥有驯服和无瑕等美德的“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
这一次餐会在圣克鲁斯(St.Croix)。
第五块石板所在地。
张敏敏本身就是神族后裔,每次他们祈祷的时候,都百无聊赖地玩弄着叉子。她的举动每每气得她身边的人脸色发白,似乎她亵渎了天主。可是没人敢惹她,因为家族里形成了一个共识:张敏敏和萨琳娜这两个“巫婆”是穿一条裤子的,无论得罪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会一并动手。有些心怀恶意的人甚至在背后谣言说这两个女人可能是同性恋。
餐点一端上来,放到面前,张敏敏就自顾自的吃起来,完全不理会戴维举着杯子和别人虔诚地喝着“耶稣之血”(红葡萄酒)。在她看来,哪怕被他们提到名字,都是对耶稣的亵渎。
戴维·默里尼此刻无暇顾忌张敏敏的态度,他对这个中国女人的脸色早已习以为常。他本来很想笼络她,甚至让她做科里昂的妻子,以便壮大家族的势力。要不是最近大圈帮横扫了蒙特卡洛家族的传统地盘,科里昂赶回美国去处理,他早就可以让他们见面。他对张敏敏的身份一无所知,所以也不会想到张敏敏与自己之间有多大的仇。
婚姻的事可以慢慢来,那个追杀自己家族的中国人却是不能不处理的。从目前接到的几份简报来看,这个中国人是循着自己的踪迹而来,每次都是消灭了自己留下断后的人。戴维·默里尼为这个人的实力而震惊,仅仅一个人,他可以一次消灭十几二十个人,而且据说他也有特异功能——戴维毫不怀疑他对自己构不成太大威胁,可是他不能容忍他的挑衅,他对寻宝事务的干扰。
他们已经寻找到第三、四块石板,黑胡子布置的机关果然厉害,为此又死了二十多个人。他不能再容忍自己的人无谓的减员了。
科斯塔参谋此刻应该正在牙买加的安东尼奥港准备猎杀,他们留下的四个意大利黑帮大张旗鼓的在街上来回走,打电话,大喊着蒙特卡洛家族成员的名字,他相信这会吸引那个中国人。科斯塔参谋则带领他的猎杀组潜伏在四周,等着猎物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