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畅爬上另一只船时已在数里开外。江水浩荡,船行如蚁,他想再看看艰先生的红头盔潘金莲的船队,可怎么也找不见了。
“嗨,你还想找死不是?还不往船中间走!”腹中小噬涩声说。他也被艰先生喝得耳中发聋,声音也变哑了。
大畅往船的中间走去。
“嘿,你还走啊?船里再有人怎么办!”小噬出尔反尔地训斥道。
“不会吧,常言说事不过三,咱们回回都能撞着鬼?”大畅继续往里走去。经过两场激战,他累了,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什么事不过三!你记住倒霉鬼永远倒霉……”
“嘘——”大畅嘘道,因为船的中央果然又有人!
大畅躲在货包背后,向里望去,只见这些人坐成一圈,也在一边吃喝一边议事。他们又高又瘦,面色苍白,表情僵硬,如同僵尸一样。他们喝的是米酒,吃的虽然也是肥肉——因为在乳糜池和运脂船上——却烧成了红烧肉霉菜扣肉东坡肉糟肉,虽然人在旅途,饮食却是一惯的讲究,这些人不是大肠杆菌的死敌伤寒杆菌,却又是谁呢?
“白衣人秦先生召开天下江湖英雄大会,主要靠咱们的基督山宝窟。咱们伤寒帮的宝窟被他拿出去分封诸侯,咱们不是亏吃大了吗?”一个伤寒杆菌对坐在上首伤寒杆菌抱怨说。坐在上首的伤寒杆菌身材更高,气度深沉,一看便知是他们的头儿。
“这宝窟咱们也找不到,放着也是放着。白衣人秦先生能找出来,肯定要给咱们分得最多。英雄大会上重排江湖座次,咱们伤寒帮定然位居榜首。咱们有钱有势,咱伤寒老帮中谁傻呀,不弃韩先生而投咱商帮主!”一个伤寒杆菌反驳说。
看见头儿商帮主微微点头,另一个伤寒杆菌赶紧说道:“咱有权有势有地盘后,有多少钱弄不来?有多少羊赶不到圈里!”
这时一个老过头的伤寒杆菌摇晃地说:“这次老子回乡,腰缠万贯,一定要大大地搞他一搞……”这个老无赖已经喝醉,口里含糊不清,却还叨叨不休。
“是啊老韩头,你早上一个牛肉面加两个蛋,”一个伤寒杆菌接上说。
“中午你一个牛肉面加两个蛋,”另一个伤寒杆菌也接上说。
“晚上你就要胡整了!”好几个伤寒杆菌齐声说,然后大家一齐笑了。伤寒杆菌生性冷漠,他们的笑声也是冷冰冰,干巴巴的。
玩笑开过,一个伤寒杆菌对商先生说:“白衣人秦先生在胆囊窝召开英雄大会,明摆着要把胆囊窝做为根据地。这好呀,这里是咱伤寒帮的老窝子,咱们先占了地利,常言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商帮主挥手止住了这个伤寒杆菌,说:“咱们奉白衣人秦先生为天下江湖英雄总盟主,一定要同心同德才是……谁?”他转头喝道。
大畅身后一个伤寒杆菌嗖地一剑朝大畅背心刺来,大畅棍子朝后戳出,伤寒杆菌咚地仆倒在地。七八个伤寒杆菌挥剑乱哄哄地朝大畅劈刺而来。
大畅棍子呜地一轮,荡开了身后的七八柄剑,接着一步跳到船的中间。
“完了完了!叫你走你不走,还说事不过三……”腹中小噬绝望地说。
“闭嘴!”大畅朝自己肚子喝了一声,然后他棍子一转,吐一个二郎担山之势,眼观四方。
“树突状细胞!”一个伤寒杆菌突然惊恐地喊道。
伤寒杆菌们都吓了一跳。商帮主却摇摇头,淡淡地说:“是个大肠杆菌,残疾罗锅,穿了件树突状细胞的衣服而已。”
一个伤寒杆菌对商先生说:“该不是韩先生派来的奸细吧?”他见商帮主不置可否,便厉声问大畅道:“你是谁?跑到这里干什么?”
大畅说:“我是……行吟天下的情歌歌手,不,情歌王子!”
“卖唱的?是唱莲花落的吧?还情歌王子呢!”伤寒杆菌冷笑道。
“是情歌王子!”大畅庄严地说。他心中激荡起来,使他的心房疼了,腰也疼了。
“情歌王子?给谁唱啊?你这个小驼子!”商帮主口里漫不经心,眼中却仔细打量着。
“给青青公主!”一种不可遏制的激情涌了上来,冲出了喉头。这激情使他双眼模糊,心和腰更加疼痛。
“青青公主?”商先生惊讶地说,“大肠埃希王国的第十七公主?”
“是啊!你也知道?”激情还往上涌,轰击着他的大脑。
“我明白了,我听过这事。”商先生点头说。“人们说青青公主中了江湖上的一种叫歌惑的盅惑,心神恍惚,常常跑出去去听这歌声!这歌手就是你吗?”
“啊,青青公主……她听见了吗?”大畅脑中嗡地响了起来。
“一次外出后遭遇不测……”
“她,她……没有事吧?”大畅脑中一片嗡嗡之声。
“嘿,倒也没什么大事。”看见大畅失血般的面容,商先生笑了,“还有人说这是爱情的伟大力量,能使人心灵感应,心心相应。你们相信什么爱情及其伟大的力量吗?”
“嘿嘿,当然不相信!”伤寒杆菌们说。
“青青公主……现在在哪?”大畅面色更加苍白。
“跟咱们一样,也在回家的路上。”然后他又对伤寒杆菌们说:“你们相信一个人相距几千里能听见另一个人的歌声吗?”
“嘿嘿,当然更不相信!”伤寒杆菌们再次冷漠地笑道。他们生性冷淡,当然不会相信这些。
一股激情再次从心底涌出,这个激情就叫幸福。他想不到青青公主跟他同在一条回家的路上!他想不到青青公主居然听到了他的歌声!大畅被这种幸福完全淹没了!他以前只是无望地歌唱着,那个九十九朵玫瑰的预言也只能鼓励他无望地唱下去,他从来没有与青青公主靠得这么紧!幸福流遍全身,他的心房再一次疼痛起来,他的腰也疼痛起来。他的双眼又模糊成一片。
“嘿,这臭小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真蠢啊,还什么爱情……”“相信什么爱情的人都是蠢货……”伤寒杆菌们冷冷地说。 青青公主遭遇不测……她能遭遇什么不测?江湖险恶,能成为公主灾难的东西太多了,大量的抗菌素,白细胞,剧烈的腹泻,刚刚见过的痢疾杆菌,艰难梭菌,还有面前的这些伤寒杆菌!花朵般柔美娇嫩的青青公主,怎么能忍受这种严霜烈日呢?大畅的泪水涔涔而下。
“咦,小叫花子……为什么哭起来了?”伤寒杆菌们奇怪地说。
“还没弄清他的底细呢,咱们可不能叫这些故事给蒙了!把他给我拿下细细审问!”商先生说。
几个伤寒杆菌上前来抓大畅,大畅棍子呜地抡了一圈,伤寒杆菌东倒西歪,跌倒在地。
“嘿,爪子硬呀!看来真是奸细!”另外几个伤寒杆菌拔出长剑,一跃上前,来拿大畅。
这伤寒杆菌外表僵硬,身法却灵敏迅捷,他们周身长一层鞭毛,一动起来鞭毛飘飘,有飞动之势。他们的剑法诡异奇谲,久负盛名,这几位更是伤寒帮中的好手,几招一过,大畅已落下风,只有招架之功。
“嘿,你不是什么情歌王子吗?你倒是唱呀!”圈外观战的伤寒杆菌们嘲讽地说。
大畅一招腾蛟起风,荡开几把长剑,一口气提了上来,一股激情也提了上来,脱口唱道:
我饮不须劝,正怕酒尊空。
别离亦复何恨,此别恨匆匆……
随着歌声,他棍势大变,场上形势顿时发生了逆转,大畅的一根棍取得了主动,伤寒杆菌左支右架,步步后退。
“这不是情歌,这是稼轩词!”商先生惊讶地说。他挥挥手让他的手下退出圈子,“商某来领教领教你的棍歌棍舞!”刷地一声,他已一剑刺出。
商帮主一剑甫出,大畅感觉剑气扑面而来,令人呼吸窒息。接着青光闪闪,他被笼罩在剑光之中。
大畅早已想到商先生剑法定然很高,但没想到一高如斯。大肠是人体王细菌的大本营,里面藏龙卧虎,武林高手层出不穷,剑术高手更是不可胜数。是双歧杆菌王国乳杆菌王国,从上至下爱剑如痴,他们常常一边啃着甘蔗,一边用甘蔗论剑。凡从大肠出来而使剑的,都不是弱手。饶是大畅见识过不少剑法高手,但他还是一上手就被商先生所制,他拼死抵抗,却始终逃不出商先生一剑之圈。
商先生却不想置大畅于死地,他想看看这小驼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和他的棍舞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发现这小驼子一不唱歌棍法马上就变得平平,便说:“怎么不唱了?你不是情歌王子吗?”
大畅竭力招架着,他气都喘不上来,无法再唱出声。
商先生一柄长剑继续迅疾阴冷地击刺着,一边笑道:“唱啊!我告诉你,青青公主就在附近,看她能不能听见——我倒想知道这些江湖传言是真是假!”
听见这话,大畅心中剧烈地激荡起来,这激情或心血,打着旋,无法抑制地冲了上来,它冲破了呼吸,冲出了大畅的喉头,大畅起声唱道——
你已经使我永生,
这样做是你的欢乐。
这脆薄的杯儿,
你不断地把它倒空,
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歌一唱出,大畅的心顿时被一种巨大的幸福充填,这幸福使他的心房疼痛,使他的腰疼痛,使他的泪水涌上眼眶。他只管唱着,他几乎看不见吃惊不已的商先生,看不见商先生灵蛇般变幻莫测的长剑——商先生已换了一种剑法。他也看不见自己的棍子,看不见自己的棍随着歌声也充满了爱与渴望。他只看见自己和青青公主——那时他还是大肠埃希王国的一名青年军官,志存高远,如大地上的一株潇潇白杨!但他看见了青青公主——她就像河对岸的一株亭亭白桦,他如遭电击,一个世界完全熄灭,只剩下青青公主这轮崭新的太阳……
这只小小的芦笛,
你带着翻山越岭,
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他看不见自己的棍也充满了痛苦与幸福,看不见商先生又换了一种剑法。他只看见自己无师自通地变成了一个歌手,日夜歌唱着。是啊,除了歌唱,还有什么能配得上这样的爱情呢?别人都说他得了失心病,或者中了歌盅,还给他穰解。但大肠埃希王国硕果仅存的老巫医却说,你想唱就唱吧孩子,歌手都是神的代言人啊!天堂地狱人间都少不了这样的歌手,他无师自通,青藏高原上唱哥萨尔王的歌手就是这样的……当自己向他请教他到底能不能获得公主的受情——大畅自己也知道这是无望的,老掉牙的巫医却喑哑地唱起了一个几近失传的歌谣:当你献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你就能换来公主的一颗心……啊,这也是无望的,因为在人体王国根本没有玫瑰,它只是一个美好的象征…
他看不见自己的棍充满了勇气和力量,也看不见商先生越来越惊愕的眼神。他只管唱着,他的棍跟着歌声舞动,不可停止,像穿上红舞鞋的那个舞者。他没注意到伤寒杆菌们撮唇吹出尖利的哨声,他们鞭毛飘飘,眨眼间逃之夭夭。他也没注意到这条船在剧烈晃动,发生巨大的裂解声,然后四分五裂,激起巨大水柱。水流冲进了大畅的口中,这才将他呛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