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记得我爱过:三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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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醒似醉

麦世希为罗芷歆接下的新片名叫《雷霆火玫瑰》,是以房车车赛为主题,讲一个女赛车手短暂人生的坎坷波折。这样的影片一定需要大手笔才能做出气势,于是片商选中了黄元德,原因无须多言。又选中罗芷歆成为女一号,自然因为麦世希做足了各种工作。和黄元德几句交谈下来,罗芷歆就油然生出几分敬畏,他对于很多事情有自己独到见解,难怪他所执导的影片一部部都个性鲜明。但言归正传谈论新片的女一号时,餐桌上的气氛开始有些不同。

“如果让我来选,我不觉得罗小姐能胜任女一号,如有可能,我希望你出演女主角的闺中密友这个角色。”

黄元德的话和他本人一样干脆利落,罗芷歆觉得耳根开始微微发热。

“黄先生大概觉得Sissi少了一些阳刚之气吧。”麦世希笑着打圆场,“叱咤赛道的女车手的确不能太柔情似水。”

“不,罗小姐并不缺阳刚之气,女主角雷玫瑰身上最有特点的性格也不是阳刚,而是顽强和妖媚。我看过罗小姐一些影视作品代表作,没有一个能让我觉得罗小姐有妖媚潜质,雷玫瑰的闺中密友倒是很符合罗小姐之前塑造的一些角色,温柔婉约,娴淑大度。”

这和他们之前预想的有些出入,罗芷歆忐忑地望了一下麦世希,发现她的经理人非常胸有成竹,他自然地笑着,毫无愠色。

“潜质是用来发掘的,黄先生,一个成功的演员,成功之处不是在演自己,而是演别人。Sissi目前所演过的角色,没有一个像她自己本来性格,如果让您认为这是她的潜质在起作用,恰恰说明她的成功。”

黄元德也笑了,但他仍旧坚持自己的意见。

“你是个谈判高手,麦先生。但电影艺术不是生意,如果我们需要的人物个性和演员自身思想根本就格格不入,那么就很难让演员从内心自发产生出相应的性情,好比无根之萍,表面再多再逼真,也摆脱不了浮于形式的感觉。恕我直言,我说的罗小姐不具备妖媚潜质,是感觉她过于传统,难以体会雷玫瑰这一类型女子的心理,体会不出,自然模仿不像。麦先生,您同意否?”

黄元德阅人无数,所言自有一番道理,罗芷歆感觉用语言是无法纠正他的成见,于是示意一旁的侍应生把酒杯添满,微笑着向黄元德举杯。

“黄先生,cheers。”她先低垂眼帘,在用余光确定黄元德正在看她以后,抬眼媚然一笑。

媚眼的抛法有很多种,不同美女的抛法也各不相同,并和各自的化妆有关,多数的媚眼是把笑容滚到眼角,然后眼睛一眨,媚眼送出。

而罗芷歆这次的却不然,她的脸上完全没有笑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直在轻笑,是一种自信的轻笑,这轻笑无声无息从唇角升腾到双眼,给那双清亮的眸子蒙上一层薄雾。薄雾渐渐转浓时,眼帘微微低垂,复又抬起,伴随着脸颊自然而然的侧转,那层云雾穿过长而密的睫毛,不徐不疾向周围扩散而去。

不止黄元德,连麦世希也看怔了,两人的头脑里跃出同样的四个字:媚眼如丝。

麦世希虽和罗芷歆相处这么久,却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她竟有如此风情万种的一面,一时间觉得情难自禁。如果不是黄元德在场,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吻上那对樱唇。

“麦先生,下周请带罗小姐来我这里试镜。”

黄元德把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罗小姐,我暂时收回刚才对你的判断。雷玫瑰这个角色,你可以一试。”

开车回家的路上,罗芷歆发觉麦世希有些奇怪,一路上一言不发,仿佛强力按捺什么,握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额角也渗出汗来。

“世希,你怎么了?”

罗芷歆有些担心,前段时间自己的腿伤把麦世希累得够呛,又赶上这几天突然降温,他该不会身体不舒服吧?

“我没事。”

麦世希迅速回答了三个字。罗芷歆不再问了,车里的空气恢复到凝固状态。

罗芷歆的思维却未凝固,她突然想起,晚餐时麦世希喝了不少酒,后来黄元德让侍应生开了瓶威士忌,麦世希至少喝了半瓶,那么他很可能喝醉了。罗芷歆开始不安,一方面担心麦世希酒后驾车出事,一方面又担心被警察发现,好在一路平安,顺利到达公寓楼下。

扶罗芷歆进门后,麦世希迅速把门关上锁好,在门厅就迫不及待吻住了罗芷歆,弄得她措手不及。

虽然麦世希吻她已是家常便饭,但像这么粗鲁狂野倒是头一回。她极力想推开他,叫道:“世希,别……不要!不要在这里……”

“好……我们不在这里……”

麦世希把罗芷歆横抱起来冲进卧室,罗芷歆瞥见席梦思床向自己的肩背压过来,仿佛一堵厚墙,而正面是麦世希强壮的身躯,伴着厚重的喘息和疾风暴雨般的狂吻,浓烈的酒味笼罩着她,让她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窒郁。

“世希,你……喝醉了,……放开我!”

罗芷歆感觉自己是一只正在与豹子搏斗的兔子,麦世希甩脱外套,手指痉挛一样撕扯着罗芷歆的衣领和纽扣。

“别拒绝我……安凡!我要你!我要定你了!安凡……安凡!安凡……你别拒绝我!”

罗芷歆浑身发冷,麦世希唤的不是她!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

麦世希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口中正在呼唤的名字,他像触电一样弹起来,后退了数步,一直退到墙边,脸色蓦然从涨红变为苍白,酒也好像醒了大半,他的脊背紧贴着墙,好像恨不得穿墙而出。

罗芷歆从床上坐起身,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又拢了拢头发。她咬着嘴唇,胸脯起伏不定,半晌才幽幽问道:“安凡,是丁安凡吗?世希,你其实认识她,对不对?”

麦世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长长叹了口气。

“她已经成为历史了,Sissi,不用提她了吧。”

罗芷歆再度紧紧咬住嘴唇,说不出是醋意还是哀愁在胸中翻滚,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横插在她和麦世希中间。一直以来,她以为麦世希是真心待她,谁知竟别有隐情。

麦世希见罗芷歆的神色冷峻,心里有些忐忑。

“Sissi,相信我……”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回去吧,我想静一静。”

罗芷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心里塞满了烦闷,一种被欺骗的感觉逐渐转浓,麦世希想去扶她,被罗芷歆轻轻推开。

“你先回去,世希,我要好好想一想。”

麦世希从地上捡起外衣,默默站了几分钟,转身向大门走去。

罗芷歆在他走出卧室那一刹把卧室门重重关上,然后把自己埋在枕头中,她觉得自己应该哭——像电影电视里面那样,女主角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涕泪纵横,用枕头抑制哭声,或者歇斯底里把和男主角的照片剪成碎片。

可她没有,不是哭不出来,是没有想哭的欲望,刚才瞬时产生的烦闷怨怒,此刻统统转化为钝钝的微痛,这感觉仿佛只是看了一部煽情催泪的言情剧。

她现在更强烈的感觉是空虚和疲累,于是匆匆洗漱冲澡,把自己全身都埋在被褥中,进入准睡眠状态。

她开始努力回忆首映式上看到的那个女孩的背影,虽然是一瞥之下的印象。

迷迷糊糊中,罗芷歆感觉好像在街上散步,街道两旁的商铺缓缓后移,那个长发女孩出现在她的正前方,那女孩背对着她,身材高挑匀称。她迟疑地停下脚步,那女孩转过身来,冲她不停地笑,笑容像四月天的阳光。

“我是丁安凡,你还记得吗?”女孩的声音好像天籁之音。

罗芷歆顾不上回答。她觉得自己应该仔细端详这个女孩,但那张面容却越来越远,街道和商铺都消失不见,只有她独自留在午夜沉梦里。

次日,罗芷歆被门铃惊醒,起身发现已经天光大亮。给阿丽达开门时,她猛然想起今天是去圣保禄医院骨科复诊的日子,慌得她急急电话预约,医院的接线小姐告诉她,已经有人帮她预约了下午一点。

“是谁帮我预约的?”

罗芷歆有些奇怪,麦世希不会不声不响做这些,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告诉她知道。

“脑科的寇医生。”

罗芷歆的呼吸猝停了数秒,她匆匆放下电话,迅速穿戴整齐走出门去,到了门外才想起来换气,于是狠狠吸了一大口空气以作补偿。心脏也因为刚才的呼吸不均在扑通扑通乱跳,有几下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在罗芷歆等电梯的时候,对面单元的门也开了,黎宛靖走出门来。罗芷歆发现她今天的装扮和自己简直一模一样,T恤衫牛仔裤,右肩挎着一个别致的小包,左手拿着一把遮阳伞,墨镜架在额头上面,正好能发挥发卡的功能。

“这么巧!Sissi,你去哪里?”黎宛靖看见罗芷歆,很是兴奋。

“去医院。”罗芷歆微笑答道。

“哪家医院?我看看能不能带你一程。”

“不用了,我叫计程车。”

“现在正是计程车司机换班时间,很难叫的,你去哪个医院呢?”

电梯来了,黎宛靖扶罗芷歆进去,按下一楼键。

“圣保禄医院,在铜锣湾。”

“太巧了,我正好要去中环。”黎宛靖拍了一下手,“基本顺路,Sissi,别跟我客气啦!”

恭敬不如从命,罗芷歆上了车,坐在黎宛靖旁边。黎宛靖的车是手动排档,她好像开得并不怎么熟,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翻绿灯后正要前行,车子忽然突突抖了几抖,熄火了。

“真不好意思!”黎宛靖抱歉笑一笑,把钥匙转了一下,想再次发动。

“等一等。”罗芷歆伸出右手把排档拨了一下,排档弹到中央位置,仿佛一个大拇指竖着不动。“你刚才不小心进到三档了,难怪起步熄火。”

车子发动起来,黎宛靖重新挂档,继续往前开。

“你拿驾照多久了?”黎宛靖好奇地问。

罗芷歆愣了一下,舌头下意识打了个结。“我……我不会开车。”

“没理由啊,你刚才的动作好熟练。”黎宛靖笑着看她一眼,“别谦虚了,说吧,驾龄几年啦?”

罗芷歆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死记硬背的知识可能会不记得,身体力行的技术怎么忘得掉?”黎宛靖的眼镜险些从鼻梁上掉下来。

罗芷歆默不作声,黎宛靖看她神情异样,也就不再追问。

车内空气突然陷入莫名的沉闷,让罗芷歆有些歉疚。思忖良久,她缓缓开口说:“宛靖,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四年多以前遭遇过一次电梯事故,醒过来后发现失去了记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所以我真的不记得是不是学过开车。”

车速突然慢了下来,黎宛靖转过头惊讶地望着罗芷歆,好像第一次认识她,过了半晌她才说:“我很抱歉,Sissi,真的很抱歉。”

“不要紧,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罗芷歆故作轻松地笑着,简短讲了一下当时电梯坠落的情形过程。

“那么你现在……”

“对于过去的事情,依旧想不起来,但无所谓,我只要过好现在的生活就可以了。”

黎宛靖轻声喟叹:“还是你想得开,换作是我,恐怕要日日以泪洗面。Sissi,没想到你这么坚强。”

罗芷歆笑着轻拍她的手:“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容易感慨。”

“你在哪家医院康复的?圣保禄吗?”黎宛靖问。

“对,是圣保禄。另外我还去过纽约和上海治疗,但哪些医院我就不记得了。”

这时已经能望见圣保禄医院的大门,黎宛靖把车靠边停了下来。罗芷歆准备下车时,黎宛靖很认真地对她说:“相信我,Sissi,你的记忆一定能恢复。”

黎宛靖这句话让罗芷歆在整个复诊过程中始终处于发呆状态。这句话本身很平常,但在罗芷歆听来,似乎有某种预言的迹象。

只这么稍稍的一些期望,让她又忍不住开始患得患失,以致有些心神恍惚,等快进电梯时才发现装着X光片的纸袋子掉在几步开外的走廊拐角处,她转回身去捡,见到一双脚在纸袋前停步,脚的主人把纸袋捡了起来。罗芷歆抬起头,正和寇景文的目光对上。

“腿怎样了?”寇景文问。

“哦,应该没什么问题。”罗芷歆的眼神仿佛没有睡醒,“可医生怎么说,我忘记了。”

“忘记了?”寇景文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把X光片抽出来,对着光仔细看了半天,随后X光片放回纸袋,递给罗芷歆,“的确没事,你的腿恢复得很好。”

“嗯。”

罗芷歆接过纸袋,目光停留在寇景文脸上,欲言又止。寇景文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看了看表,笑着说:“我的下一个预约是半小时以后,想不想去我的办公室喝点咖啡?”

寇景文的办公室布置很简单,偌大的桌上除了电脑和电话什么都没有,文件一概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办公桌旁是一套普通的沙发和一个简洁的茶几,寇景文从书架下面的文件柜里拿出咖啡壶和咖啡杯,几分钟后,两杯热腾腾的咖啡摆在茶几上,咖啡袅袅暖暖的浓香让罗芷歆感觉更加恍惚,她望着对面的寇景文。

“咖啡很香。”她说。

“这是正宗的蓝山咖啡。”寇景文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喜欢吗?”

“很喜欢。”罗芷歆笑了笑,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咖啡杯,好像在对杯子施法。

“你看起来有很多心事,能说出来吗?”

罗芷歆把眼睛移回到寇景文脸上。“先说我正在想的,还是说主要的?”

“唔,先说你正在想的吧。”

“担心我忘记?”罗芷歆哂然一笑,“好吧,我现在在想:我的记忆还有希望恢复吗?”

“当然有希望。”寇景文把咖啡杯放到茶几上,杯底和玻璃台面发出“叮”的一声,“这是个必然,只是时间问题,我让你放开胸怀放松心情,并不是放弃恢复,而是坦然面对这个过程,或许这个过程根本没有你想象得那样漫长;甚至,可能有一天你豁然开朗,记忆完全恢复,好比捅破一层窗户纸那么快。”

“如果我以前学过开车,这个记忆恢复起来有多快?”

“开车这种技能属于小脑记忆,只要你的四肢行为正常,这个记忆就不会失去,仅仅在休眠而已。在特定环境下,这个记忆会被唤醒。”

“但……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学过……”

“想不起来学习开车的过程,不等于你不会操控汽车的技术。”

寇景文把咖啡喝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还要咖啡吗?”

罗芷歆也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光,把空杯子推到寇景文面前。

“能倒多满就倒多满,谢谢。”

这句话让寇景文想起一位故人,手不禁一抖,咖啡洒了不少到台面上,他忙抽了几张面巾纸来擦,面巾纸很快被浸透,粘在玻璃上,让他不得不又去抽面巾纸,却发现面巾纸盒已经空了,只好从找来抹布擦拭。寇景文手忙脚乱的样子让罗芷歆觉得很好笑,差点忘记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那么,你主要的心事是什么?”寇景文一边埋头擦着茶几,一边问道。

罗芷歆立刻想起了麦世希喊出的名字,禁不住喃喃道:“丁安凡。”

寇景文的手定格在茶几桌面某个角度上,他抬眼盯着罗芷歆,目光复杂得让她心慌。

“你刚才说什么?”

“我在说一个世希心里忘不掉的女人,Vincent。”罗芷歆向后靠在沙发上,“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喊着这个女人的名字。”

“你,不认识她?”寇景文吐字好像有些艰难,几乎一字一顿。

罗芷歆摇摇头。“我倒真希望能认识她,我甚至还梦见过她,但恐怕没有机会。”

寇景文沉默着慢慢直起身子,整个房间依旧笼罩着咖啡的香气,只是这香气凝固了,让罗芷歆也说不出一句话。这时护士突然推门进来,“寇医生,病人已经到了,可以让他进来吗?”

罗芷歆一直觉得粤语给人的感觉像机关枪,这位护士的语速又奇快,近乎连珠炮,而是这个连珠炮此时恰到好处地让室内气氛重新恢复流动,寇景文也迅速用粤语答道:“我正忙,让他等一下。”

护士点点头,正要离开,寇景文忽然叫住她:“等等,叶紫,五分钟后让他进来。”

这位名叫叶紫的护士又点点头,无声退出门外。

“我也该走了,打扰了你这么久,谢谢你的咖啡。”

罗芷歆起身告辞,寇景文忽然拉住她。

“Sissi,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什么人或者事让你大惑不解,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去寻根究底弄清楚。短痛再痛,也比长痛要强。”

离开医院坐上计程车的时候,罗芷歆才想起,她忘记就预约一事向寇景文道谢了。

从医院复诊回来后,罗芷歆度过了两天平静的生活,麦世希没有找她,大概忙着准备合同;黎宛靖也没有再拜访,大概忙着上班。第三天午饭后,罗芷歆去看望罗母,但这次看望让她很郁闷,罗母似乎很关心她和麦世希的恋爱进展,几乎到了盘根究底的地步,无奈之下,罗芷歆只好和盘托出她和麦世希之间存在的问题。

“一定是你误会他了,阿歆。”罗母显得很不以为然,“世希是个好孩子,我很了解他。”

罗芷歆惊讶地望着她。“妈,他抱着我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您却认为我在误会他?”

“水至清则无鱼,你也该知道世希的个性,他以前做过的事情不能用来给现在的他下结论。别再纠缠于这些小事,阿歆,世希是真心爱你的,你和他在一起会非常幸福,去给他打个电话吧,原谅他,我不希望见到你们吵架。”

“妈,这些不是小事!”罗芷歆觉得胸闷异常,“您既然说让我原谅他,就是承认他做错了。既然是他做错在先,怎么让我先让步呢?”

“阿歆,你应该相信我,我是为你好。”罗母轻抚着罗芷歆的头发,“我见过很多男孩子,像世希这样事业心强却又痴心不二的,可谓凤毛麟角。”

罗芷歆不想继续和母亲争辩,她看了看腕表,时钟指向晚上八点。

“妈,不早了,我该走了。”

罗母让她喝完甜汤再出门,被她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她感觉透不过气,迫切想要到外面走一走。

香港的夜景是公认的美,华灯璀璨,流光溢彩,无论静态动态都层出不穷,可罗芷歆却觉得有些过火。过于辉煌和灿烂似乎成了一种负担,让她时常想把眼睛闭上,把这些过于饱满的颜色从视觉中赶走,留给自己一片清净地。

夜里外出的人似乎比白天更多。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罗芷歆胸闷的感觉不但没减轻,反倒愈发赘重。香港街头人多得如同飞蝗,通过每个路口都有前呼后拥的感觉,周围的人都和自己近在咫尺,而脸上挂着漠不关心的表情,罗芷歆觉得自己就算下一刻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但她又不希望被人注意,因为注意到她的,十有八九是狗仔队。

人越多的时候越寂寞,罗芷歆曾习惯于此,而此时此刻,寂寞却难以遏抑地爆发出来,在她的心里奔腾澎湃,甚至演绎出震耳欲聋的呐喊。罗芷歆的耳朵充满了这种呐喊声,她起初在走,后来改成了跑,一口气跑到一个电话亭里。她略平静了一下呼吸,掏出手机拨了苏晴的号码,苏晴的这个手机是全天开机的,除非她正在拍戏,否则一定会接。

电话的长音嘟嘟响了七八声,终于接通。

“喂?哪位?”

电话背景的风噪很大,噗噗声伴随电流声。

“苏晴,是我,Sissi。”

“嗨!亲爱的!你的腿怎样了?我正在外景地呢!”

苏晴的声音永远那么悦耳动听,甜而不腻,热而不辣。

“我的腿好多了,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罗芷歆的声音顿了一下:“我……你马上要上场了吗?”

“不不,我离上场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呢!”苏晴显然听出了罗芷歆话语里的踌躇,“你有事找我?不开心吗?还是世希惹你生气了?”

“没有,我很好。我……”罗芷歆开始后悔打这个电话,苏晴那边显然没有做好倾听的准备,自己再期待倾诉也白搭。

“有什么话就直说呀!Sissi,你想急死我啊?你没事吧?”苏晴的声音大了许多,风噪也停止了,估计她这会儿可能寻了个僻静处讲电话。

“我没事,苏晴。”话筒那边噪音的消失让她有些倾诉的欲望,但她不知道该从何诉起,“如果你的男友和你一起时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你会怎样?”

“问我?那我一定会掴他耳光,并且再也不见他!不过好好的你干吗问这个?”

苏晴谐谑的语气让罗芷歆打消了倾诉的念头:“我,我只是随便问问……”

“别想得太多啦,恋爱中的女人就是爱碎碎念,放心吧,你的世希绝对是个精品男人,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这么做,他也绝对不会!”

苏晴婉转的燕语莺声却轻松铸起了一座硕大的冰山,把罗芷歆的全部思绪冻塞在胸腔里,堵得鼓鼓囊囊,挤得她的心脏得非常艰难才能勉强跳动一下。她不知道怎么离开的电话亭,等她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喧闹的酒吧前。

罗芷歆没去过几个酒吧,去过的都是麦世希精挑细选的,都很安静隐蔽,不像眼前这样喧闹。这酒吧挺大,招牌上龙飞凤舞的中英文让罗芷歆辨认了半天都没看出是什么名字。两扇木结构的玻璃门犬牙差忽地关着,露着一条缝,影影绰绰的人影从缝隙间一闪而过,不时有厚重的鼓点和薄轻的尖啸从门缝中蹦出来扑到罗芷歆怀里,锤得她的心咚咚乱跳。人对于陌生环境多少都有些胆怯,罗芷歆也不例外,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迈开双腿,推门走了进去。

酒吧的门有两层,大门里面是门厅,灯光很昏暗,所有人看上去都像剪影,只能通过体态姿势来区分服务生和客人。在门里已经能听到和看到第二道门里面的景象,仿佛隔着壁炉看里面熊熊燃烧的炉火。罗芷歆推开那扇正对着她的第二道门,一股炙热的气浪挟带震耳欲聋的重金属声音劈头盖脸罩下,砸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半晌才定下神来。

整个酒吧是个很宽敞的大厅,看不出摆设和装修,因为目光所触之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甚至分不清他们坐着还是站着,只能通过一些高耸而上的酒杯和酒瓶判断哪些地方有桌子。其实这里不需要凳子,坐着的人都宁肯站起来在强烈震撼的节奏感中扭腰摆臀,歌手吼出的高音和乐队敲出的巨响摇撼着每一根厅柱;而客人们都不需要被摇撼,他们自己都亢奋狂热得近乎癫狂。

香港竟然有如此闹腾的酒吧?

罗芷歆找不到答案,只感觉每一处神经都在颤抖,感官每一秒钟都在接纳无数信息刺激,甚至左右着她的心跳。她竟然隐隐觉得有些快意,在这样一个巨大的起搏器里,原本无力的心跳竟也蓬勃起来。

心跳加速的后果是头脑发热,她突然有了种放纵自己的渴望,于是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径直走到吧台前。

“有Chivas吗?”

她几乎贴着服务生的耳朵大喊,否则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说什么。服务生点点头,转身隐没在酒柜的黑暗中。她用手指不耐烦却有节奏地敲着台面,从余光里看到旁边几个独自灌酒的男人慢慢蹭近她的身边。

从台面的反光中,罗芷歆发现自己穿得还是有些性感的,临出门前随便抓了件黑色丝绒紧身小背心穿在身上,丝绒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彩光,显得颇为神秘。领口原本半高不低,自己又正俯身在吧台上,****露得更多了些。深浅适中的****,加上雪白的臂膀和肩头,仿佛白先勇笔下火辣辣的风情女子,那几个男人的眼光果然有些直勾勾了。

一杯加了冰块的Chivas端到了罗芷歆面前,她抓过来猛灌了一大口,一股冰凉液体直泻入腹,怪异的酒味却沿喉管升腾到鼻腔,最后给眼睛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这时一个人碰了碰她,罗芷歆转过头,一个男人的脸几乎贴上了她的,她下意识向一旁挪了挪。

“我请你喝!靓女!”

那男人大声笑着,对服务生打了个响指,这时音乐进入暂时性舒缓状态,说话和响指的声音比较清晰。罗芷歆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但仍看不清他的长相,迷离鲜艳的灯光把所有的人五官都做成了凸凹的光影,看起来模样差不多。

“谢谢!不用了!”

罗芷歆的后一句话被乍然腾起的巨响掩盖下去。又一杯加冰的Chivas端了上来,那男人又靠近了些,近得让罗芷歆能感觉到他眼中喷出的火。

“老板新请的乐队棒极了!酒水又半价!”那男人做了个很夸张的手势,指着周围狂热的人群。“这样的场面perfect!”

那男人显见喝多了,亢奋得有些语无伦次,罗芷歆也终于明白他想表达什么。自己今晚运气不错,正碰上一个超值酬宾的新兴酒吧,难怪酒客盈门塞到爆。

那男人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绿色药丸到罗芷歆的酒杯里,胳膊竟然剌剌搂住罗芷歆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杯子就往罗芷歆的嘴边送。

“喝吧!你如果能再疯狂些,也perfect!”

罗芷歆猝不及防,伸手去推他,却被那男人搂得更紧,他的整个上半身也倾压了过来。罗芷歆面前是吧台,身后和另一侧都是人,根本无从躲避。

忽然一个人出现在他们身后,扳过那男人肩膀,抡起一拳重重砸在他眼眶上。那男人痛得放开了罗芷歆,酒杯也跌得粉碎。

这一举动引起了周围人群一点骚乱,那人迅速抓住罗芷歆的胳膊,拉着她向门口疾步而去。罗芷歆跌跌撞撞被他拖着走,从她的角度只能看清来人的半个背影,觉得面熟又想不起来是谁,想拼命挣脱,可自己的力气和那人显然不是一个数量级。那人头也不回,直将罗芷歆拽出了酒吧,才放开她的胳膊。

“如果你想喝酒,我可以作陪兼买单,Hennessy、XO、Martell随便你点,但是不要在这种地方。”

此人的严肃却柔和的声音和清冷的夜风让罗芷歆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揉着被捏红的胳膊,怔怔地望着站在她面前的寇景文。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是藏饰不住的痛惜和责备,这时她才相信,眼前的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就是刚刚挥拳为她解困的人。

“我不喜欢喝Brandy。”她低声说。

“那就Martini。”寇景文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你更适合喝Liqueur。”

“那我还不如去喝果汁。”

“想给我省钱?”寇景文皱起眉头,“今天不行,走吧,我带你去个清吧。”

罗芷歆站着不动。“我改主意了,不想喝酒了。”

“那你想去哪儿?”

“我……我饿了,想吃宵夜。”

罗芷歆舔了舔嘴唇,像个自知犯错的孩子一样怯怯地望着寇景文。

寇景文忍不住笑了一下:“你等着,我把车开过来。”

罗芷歆点点头,很乖顺地站在门口等。

寇景文的车就停在不远的拐弯处,取车前后不过两分钟。等他开回酒吧门口时,却看见一群人围着罗芷歆,嘈杂的问话和此起彼伏的闪光灯让他的心急速下沉,他摔开车门跳出车外,看见罗芷歆苍白的脸在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中起伏不定,鸟雀一般的聒噪声传了过来。

“听说您要和冠基影视公司少东家麦世希结婚了,是真的吗?”

“您独自来泡吧,是否意味着您和麦世希先生的感情出现危机?”

“《雷霆火玫瑰》开机在即,而您腿伤初愈,能胜任赛车手这个角色么?”

“刚才和您一起的好像还有个男人,能不能透露一下他是谁?是第三者吗?”

寇景文压制着愤怒,冲到人群中,第二次拖起罗芷歆向外疾奔,把她塞到车里,自己也迅速上车挂档,车子尖啸着飞速驶走,遇到路口就拐弯。等狗仔队反应过来,车子早已不见踪影。

开出几个路口后,寇景文把车速放慢,看了看副驾驶位上的罗芷歆。

罗芷歆脸色依旧苍白,正抱着双肩,望着面前的某一点发怔,整个人几乎蜷缩在座椅里,好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

寇景文心头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愧疚。“对不起,Sissi,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他轻轻说,生怕嗓音高了吓着她,“我忘记你是个公众人物。”

“你没有错。”罗芷歆也轻轻回答,“是我今天自己状态不佳,以前碰上这种事情,我完全能一个人应付。”

“我相信的,我绝对相信。”寇景文认真地说。

这句话让罗芷歆微微笑了一下:“其实,我也很感谢你没有把我看成一个明星,我不喜欢面对另类目光的感觉。”

“你在我这里一定看不到那种目光,我眼里的你是……”说到这里寇景文忽然停住了,罗芷歆好奇地问:“是什么?”

寇景文沉默了片刻:“是一个安静而不凡的女孩。”

“安静不凡,或者,安于平凡,安,凡。”罗芷歆轻轻念着这几个字,“丁安凡的这个名字取得真好。”

“你经常能想起她?”寇景文的声音有些发颤。

足足过了五分钟,罗芷歆才梦呓般地答:“是的,我最近总想起她,说来好笑,她应该是我的情敌,但我每次提起她,却觉得很亲切,好像她是我的亲人,我们之间有种血脉联系,至少是心理感应。”

寇景文没有说话,车子以不慢的速度向前开。

“到哪里了?”罗芷歆忽然问道。

“快到渣甸街了。”寇景文答,“刚才好像有人说肚子饿了,你看看前面。”

罗芷歆抬头看见文辉墨鱼丸的招牌,不禁眼睛发亮,随后却又有些犹豫。“要去堂吃么?”

“当然不。”寇景文看出她的顾虑,笑着说道,“不但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单独留在这里。”说完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文辉吗?两客墨鱼丸米粉,一客加芥末一客不加。……送到店外,出来就能看到我的车,……一部黑色奔驰,我就在车里……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