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是寒冬腊月。明明中午还有一轮暖阳,天地还一派春和景明的景象,然而,刚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如同年深月久的旧棉絮一般,被看不见的手,一床一床地往天上铺,很快地,天色乌暗起来。天气也骤然变冷,寒风,如同细细的针尖,一根根地扎入裤腿,后背,脖子。四周的落光了叶子的柳树,更增添了几分寒索。夜色渐浓,到掌灯时分,竟然簌簌地下起雪来。鹅毛般的大雪,自深黛色的天幕飘落,仿佛谁在那高而莽远的高天之上,绵绵不绝地扯絮。
第二天一大早,连玉起来了开门,她惊呆了,街对面的门店的屋瓦上厚厚一层雪,足有半尺深,那雪晶莹透亮,屋檐下还垂着一排尖而长的冰凌。街面浑然一体,一片银白,灼人眼睛,真正如那首打油诗“江山一笼统,井口黑窟窿”。她暗想,这放榜日,不早不晚,偏偏选在今日,不知是何道理?人算不如天算。
直到晌午,鞋底湿透的连玉,才簌簌发抖地才来到静安府学署前。远远地看见那张贴在学署大门旁边的鲜红大榜,一群人围在面前,指指点点。身着薄薄的旧袄子的她,不由得热血上涌,全身仿佛着了火一般,顿时不再感到寒冷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挤进人群,那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射在那鲜红的榜上。连玉看到了排在榜首,是那个最熟悉的名字:“沈济”,她大失所望,不甘心,继续找自己的名字,第二,第三,第四……依然没有自己!
不,不可能!她仍不死心,继续一栏一栏地往后看,心,却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她仍旧不死心,她不信,她永远都不会相信。自己在写文章时,一气呵成,酣畅淋漓,早早做完后,还反复阅读,她不相信,自己竟然连秀才都考不过!假如连最底层级的秀才都考不过,还谈什么功名?
终于,在榜的最后一栏,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连璋”。她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唉,这关,总算是过了,谢天谢地!”
待她扭头,看到那沈济。只见他身着一件银鼠毛滚边的宝蓝色长及脚踝的长袄,外穿一件枣红色的坎肩,足登褐色皮靴,将手拢在袖笼里。他正站在红榜那头,正在心怀叵测地盯着她。连玉心里一阵紧张:“不好,可千万别被这家伙给发觉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得赶紧离去。”
连玉赶紧从人群中挤出来,正准备走,没想到沈济已经抢到自己的面前了。
“连公子,恭喜你高中呀!”沈济朝连玉拱了拱手,连玉不敢回答,这家伙曾跟自己面对面地说过话,只怕自己一开口,便给他瞧出端倪,只好也学他的摸样,稽首,算是还礼。
“连公子虽居榜尾,却仍有奋进空间。沈济不才,虽忝居榜首,却不过是恰合判官心意,侥幸而已。不过,虽说如此,但古人云:‘少年壮志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咽?’希望与连公子共勉!”沈济见连玉面露尴尬之色,以为是为自己名字居榜尾而他自己居榜首而感到羞愧,故说了上述一大段安慰的话。
虽然,从前,他对连璋非常瞧不起,受父亲的影响,打小沈济踏实而务实,虽然不爱读书。对明明自己家境贫寒,却仍然不思进取的连璋很是鄙薄。,然而,却见他自父亲死去后,特别是姐姐的不幸遭遇之后,洗心革面,一心闭门读书,所以感到欣慰,特别是看到他竟然又来参加秀才考试,并一路顺利过关,跟他一起走到了院试环节,对他从前的憎恶慢慢变淡,而今,看到他居然能冲过最后一场考试,并能考中秀才,从前的种种龃龉,顿时消失殆尽。所以,他主动上前来跟连璋打招呼。
看到“连璋”虽然不理睬他,但是,总算还是跟自己还了礼,沈济想,多年来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坚冰,或许能趁今天破除。
“连公子,今日天怪冷的,你的衣服穿得太少了,千万别染风寒。我今日出门,特意穿厚了些,但其实不必,长袍足矣,这件坎肩,你且先穿着,待天气转暖,再还给我就是。”沈济看见连玉在风中簌簌发抖,不由得心一动,便要解开坎肩,脱给她穿。
要是在往日,依照连玉的性子,别说接受他穿在身上的坎肩了,就是跟他多说一句话,她都懒的,早一转身就跑了。但今日不同,此地离家几十里路。冰天雪地之中,她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双脚早已冻麻木了,而自己那件薄薄的长袄,还是爹爹留下来的遗物,年深日久,那棉絮已经板结,没有丝毫的暖气,全身冰冷似铁,她已经微微地咳嗽了,倘若再冒着这刺骨的冷风中走回去,受了风寒,谁来照顾自己呢?又哪来的钱请郎中治病呢?自己那孱弱得不能再孱弱的家,再也不能遭受创伤了,她可不想因为生病再给家里雪上加上霜了。
细细思忖了一番,连玉还是决定接受沈济帮助,依旧不说话,双手接过沈济递过来的衣服,弯腰对他行了个大礼,头也不会地走了。
却说沈济见连玉伸出双手的一刹那,他有些惊愕,抬头盯着连玉一眼,那双手,纤巧,细嫩,他简直不敢相信,连璋,竟然长这样一副女人的手?虽然素日,他的个头不算高,但个头不高的男人,多了去,但这样一双细嫩,柔滑,如同葱白一样的男人手,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连玉在接袍子的一刹那,碰到沈济的眼睛,他的眼睛充满了解码的探索之光。连玉想,沈济协助他父亲做生意多年,商人的精明和狡黠以及察言观色能力,已属一流。自己这些小小的伎俩,如何能瞒过他?但是,瞒不过也得瞒,无论如何,她不能再在他身边逗留时间过长,越久,破绽的裂口只会愈大。
“连公子……咱们一起走,我们有车马……”远远传来沈济的书童沈放儿在身后的喊声。
掌灯时分,沈三立外出要债回来,黑色貂皮帽顶,长袄子,熊皮坎肩上,全是雪。
“考得怎样?”一进门,见到沈济,沈三立将帽子给沈放儿,由他到大门外弹去雪花
还在路上时,他就念念不忘今日是秀才放榜日,儿子的成绩,比他的要债重要得多,他也不不上跟人磨唧,要得来的,他就要,要不来的,干脆就到明年开春再说。一路行色匆匆,他要在掌灯前赶回家。
“还算可以,孩儿名列静安府考区的榜首!”沈济说完,不免几分得意,他抬头望着一脸期望的沈三立,想他风尘仆仆冒雪赶回来,路上太滑,马车翻了,额角还有几处擦伤,心里一阵久违的感动。
沈三立张着嘴,半天都没有说话,只见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他这副摸样,倒把沈济弄得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自己考取了定安区头名,父亲反而不高兴?是何道理?”
“爹,爹,爹……”见沈三立呆若木鸡的摸样,沈济十分不解,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失魂落魄”,沈济赶紧连喊了三声“爹”。
“哎,哎……”沈三立终于回过神来,连声高兴地回到,沈济看到,他的眼角流出了两行清泪。
“爹……你?”沈济不解地看着爹爹的奇怪行为。
“三儿,随为父去后堂,咱爷俩,好好地拜拜祖宗,再好好儿,喝个一醉方休!”沈三立破涕为笑,冲伙计小赵喊:“去集市称十斤熟牛肉来!今晚,咱们打牙祭!”伙计小赵求之不得,他立马响脆地应了一声:“好叻!”,说完,一溜烟地飞出了仁济堂。
沈三立又转头又喊管家老齐:“老齐,今晚早点打烊,你去厨房弄桌好菜。我跟济儿在内堂,聊聊天;你们就在大厅里,只管放开裤带,大吃一顿,大伙儿忙了一整年,都辛苦了。”
老齐一听,喜出望外,他松松爽爽地奔到厨房去了。
“放儿!”沈三立看见沈放儿还立在一旁,赶紧吩咐:“咱地窖里还有三四坛十八年的女儿红,今晚全拿出来,咱们一号人,一醉方休,明天起,停业三天!你们可以睡到太阳晒屁股!”
放儿一听明天起可以放假三天,乐坏了,他又可以去“兰桂坊”看他的翠云妹妹了,翠云在“兰桂坊”当绣花女,是他的同乡,当年,家乡肃州百年不遇的大旱,颗粒无收,父母只好将他卖给人贩子,以养活他后面的一堆弟妹。翠云,是他一次送药给“兰桂坊”的老板娘,恰好老板娘亲自去送货了,他就在那里跟翠云攀谈起来,没想到,这一攀谈,还认识了一个同镇邻村的小同乡来。真乃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连玉回到云州的时候,已经辰时,此刻,河西家家户户已准备熄灯睡觉了,唯有沈济家门口的灯笼依然亮着,连玉走过状元桥的时候,因为已经夜深人静,所以依稀能听到沈家那边觥筹交错,热火朝天。连玉明白,那是沈老板为儿子得中头名而庆祝。
连玉想,在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那沈老板,数十年来兢兢业业地开店,小本生意,原本利润也并不厚,加之为人厚道,经常不免做些慈善之举。一腔心血全在沈济身上,奈何,这小子顽劣不开窍,在学堂里,纠结一帮富家公子,跟宋先生作对,经常扰乱宋先生的讲课,宋先生碰到这么个混世魔王,也无能为力,只盼望能息事宁人,一帮学生中,能有几个出息的,考上数个秀才,就算自己的造化了,其他,不可强求就不强求。只是,连玉不明白,为何短短半年,沈济就脱胎换骨了,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她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已经是多年以后了。
却说连玉回到家,摸着冷冰冰的门环,内心百感交集。开锁,推门进去,屋内一片黑暗,冷冷清清。她摸摸门边的小方洞,火柴和蜡烛均在,那是弟弟连璋特意替她挖的洞,将半截砖头敲下来,将里面的黄土掏出来,成一个洞,放些火柴和蜡烛,为的是连玉万一回家晚了,可以方便电灯。
那烛光虽微弱,却能照亮整个房间。经历了外面刺骨的寒冷,进得房间内,连玉顿时感到一阵暖气袭来。连玉将沈济的枣红坎肩脱下来,她摸了摸那坎肩的后背,叫雪花打湿了一大块,她赶紧将它搭在椅子背上。那毛,软乎乎的,温暖,柔和,这一路,多亏了它护着背心和腹部,回家,她感觉上身仍旧暖呼呼的,虽然,双足,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给父亲做棺材时,剩下了些木片,全被连璋拢起来,码在取暖房里,约有半人高的一个方方的小柴垛。此外,连璋还去山上砍了许多烧荒留下的烧光叶子的树枝来,一把一把扎起来,在暖房里码放整齐,以供姐姐生火取暖用。连玉将黑铁水壶挂起来,点燃了木片,暖暖的火苗,舔着脚板,连玉觉得,没有什么比这冬雪之夜,坐在火堆边烤火更幸福的事了。
“玉儿,开门,开门……”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喊自己,连玉侧耳一听,那声音如此熟悉,是……爹爹回来了。
连玉连忙起身,去给爹爹开门。只见爹爹一身月白长袍,英姿勃发地站在门口。连玉惊呆了,原来爹爹是这样好看的俊秀男子。
“爹爹,你去哪儿啦?叫玉儿好想!”连玉扑倒在男子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爹爹摸着连玉的头,笑眯眯地说:“爹爹这不是回来看玉儿了吗?玉儿别哭,玉儿别哭!”
连玉这才止住哭,抬头望着爹爹:“爹爹,我已经替弟弟考取了秀才,从此,弟弟有资格参加举人考试了,过了秀才这一关,想必后路,会好走了一些……爹爹,不会怪女儿自作主张把?女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望爹爹恕罪!”
只见爹爹并不气恼,反而是面带微笑:“我们家的玉儿,有出息啦。爹爹早不怪你了,仕途险恶,爹爹一辈子执迷不悟,以致深陷‘我执’无法自拔,积郁过深,一命呜呼,若爹爹早早觉悟,何至于此?累及一双儿女成孤儿?”
连玉听得此话,大惊失色:“一命呜呼?爹,何出此不吉之言?”
爹爹仍面带微笑:“玉儿,爹爹永远在天上看着你们,永远在你身边护佑着你,愿我玉儿,一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说完,爹爹的身影渐渐暗淡,慢慢地消失在连玉面前。
“爹,爹……爹您别走,别把我扔下,爹……”连玉哭喊起来,四处去找爹爹。
“爹,爹……”醒来的时候,连玉发现自己正坐在火炉边的凳子上,原来是刚才打盹时,做了一个梦,那黑铁水壶里的水,还未滚呢。连玉想起爹爹的话,果然是爹爹回来看自己了吗?她原本担心,那日爹爹死不瞑目,在那个阴冷的世界,他会不会更加难过?如今,知道爹爹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她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只是一个梦,但她相信,一定是爹爹真的回来过,得知她考中了秀才,满心高兴,所以特意回来看她。
父亲去世之后,连玉搬进了父亲的房间,不知道为何,这房间,虽说是父亲去世之地,连玉却没有一丁点害怕,反而是,睡得更踏实。在这间房里,她日日温书,抬头就可以望见她的两位先祖,每每与他们的目光对视时,连玉便不再觉得自己是独此一人,倍觉温暖。这些,都是她的亲人,她未曾谋面的亲人,他们并未走远,他们,还有祖父,以及父亲,都活在自己的血液里,活在自己的记忆里。
还有谢羡,那位与她指腹为婚的男子,那位差点就成为她的丈夫的男子,那位曾经在孟州家喻户晓的神童。如今,他的书,就在自己手中,他写过的那些脍炙人口的诗文,他读过并加以精心批注的《论语》、《孟子》等经学经典,都整整齐齐地码在父亲的书桌上。读谢羡的书时,特别是在读他工工整整地写在书的空白处的批注时,她才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读书,读活书。什么叫潜移默化,什么叫一点即通,再晦涩难懂的句子,经过他一解释,一点拨,连玉顿时茅塞顿开。
愈往下读,她愈发觉这男子,见识非凡,能言人之所未闻,敢言人之所不敢言,论理缜密,非常人能比。
白日里,她去洗衣铺里拿些衣服来浆细,换点微薄的生活费用,余下时间,她一头扎进书本,决意在今年秋季的“院试”中,以破釜沉舟之气概,一举拿下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