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西杂志二之第十一篇
【原文】
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睠。其祖长洲人,流寓河间,其父因家焉。生二女,姬其次也,神思朗彻,殊不类小家女。常私语其姊曰: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又必不以我为妇,庶几其贵家媵乎?其母微闻之,竟如其志。性慧黠,平生未尝忤一人,初归余时,拜见马夫人,马夫人曰:闻汝自愿为人媵,媵亦殊不易为。敛衽对曰:惟不愿为媵,故媵难为耳,既愿为媵,则媵亦何难。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尝语余曰: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雏腐鼠,吾不愿也。亦竟如其志,以辛亥四月二十五日卒,年仅三十。初仅识字,随余检点图籍,久遂粗知文义,亦能以浅语成诗。临终,以小照付其女,口诵一诗,请余书之曰: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泊然而逝。方病剧时,余以侍值圆明园,宿海淀槐西老屋,一夕,恍惚两梦之,以为结念所致耳。既而知其是夕晕绝,移二时乃苏,语其母曰:适梦至海淀寓所,有大声如雷霆,因而惊醒。余忆是夕,果壁上挂瓶绳断堕地,始悟其生魂果至矣。故题其遗照有曰: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又曰: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铜瓶坠地时。即记此事也。
【译文】
我的侍妾沈氏,我为她取字为明玕。她的祖先是长洲人,后来流落到河间县,她的父亲就把家安置在那里了。她父母生下两个女儿,沈氏行二。她头脑灵活,极为聪敏,一点儿也不像小家小户的女子。她经常私下对姐姐说:“我不能作种田人的媳妇,而高门大户又肯定不会娶我为夫人。将来我也许会成为显贵人家的妾吧?”她母亲隐约听说了她的想法,最终满足了她的愿望。她生性乖巧伶俐,一辈子不曾得罪过一个人。她最初嫁给我时,去拜见马夫人。马夫人说:“听说你自愿作妾,妾也是很不容易作的呢。”沈氏恭敬地回答说:“只因不愿意作妾,故而妾才难作。既然情愿去作妾,那妾又有什么难作的呢?”因此马夫人始终像对待娇宠的女儿一样喜爱她。沈氏曾经对我说:“女子应该在四十岁以前死,这样人们还会追念她、怜惜她,假如活到身穿黑裙、满头白发时,像孤独的小鸡和腐烂的老鼠那样被人嫌弃,我实在不愿意。”后来也终于遂了她的心愿,她在乾隆五十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去世,年仅三十岁。起初,她只认得几个字,以后随着我核查校对图书,时间长了,于是就能粗通文章的意思,也能用浅显的语言写诗了。临死前,她把自己的一幅小像交给女儿,嘴里朗诵着一首诗,请我书写下来。诗中写道:“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之后,平静地死去了。在她病重的时候,我因在圆明园值班,就住在海淀槐西老屋。一天夜里,我恍恍惚惚两次梦见她,以为是自己一心挂念她才梦见的。后来才知道她在这天夜里曾经昏厥过,过了两个时辰才苏醒过来。她对她母亲说:“刚才我梦见自己来到海淀的寓所,听见像打雷一样的巨响,就被吓醒了。”我追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确实墙上的挂瓶因绳子断了摔在地上,我这才领悟到她的活魂来到槐西老屋。因此我就在她的遗像上题写了诗句:“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另一首写道:“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铜瓶坠地时。”诗中所记述的就是这件事。
【闲扯文】
查询了纪晓岚原配的马氏的资料,未果。这位比纪晓岚大三岁的女子,是个县令的女儿。但在纪晓岚传世的作品,或其他遗留的文字上找不到她的姓名。话说二人成婚时,纪晓岚十七岁,马氏二十岁,青葱年少,恩爱异常,如胶似漆。而《虫鸣漫录》一书称“纪晓岚自言乃野怪转身,以肉为饭,无粒米入口,日御数女。五鼓如朝一次,归寓一次,午间一次,薄暮一次,临卧一次。不可缺者。此外乘兴而幸者,亦往往而有。”说这位文坛泰斗,翰林学士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性瘾者,纯粹的肉食动物。马氏肯定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在剩下的六十五年的生涯中,纪晓岚又娶了六位侍妾,平均每十年一位,如果从七年之痒算来,也不为过。而年龄差距最大的当属沈彩符。当年沈彩符十三岁,纪晓岚已六十多了。而在流传文字上留下姓名的也只有沈彩符,这位足以让纪晓岚写了两首诗并记录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女子,是他最爱的女子。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六月,据《清高宗实录》记载,两淮盐政卢见曾因有营私贪污行为而被革职查办。卢见曾是纪晓岚的亲家。亲家有难,同朝为官,坐视不管,不近人情。万事还是脱不了个情字,纪晓岚得知消息,想预先通知卢家。但又怕引火烧身,不敢轻易传话、写信。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把一点食盐和茶叶封在一个空信封里,里外未写一字,星夜送往卢家。卢见曾从中终于悟出其中的隐语:“盐案亏空查封”。后经刘统勋的严密侦缉,终于败露,同年十月,纪晓岚被遣戍乌鲁木齐赎罪。这个刘统勋真是个大公无私之人,他是名臣刘墉的父亲,也是纪晓岚乡试的主考官,更是向乾隆推荐了纪晓岚编撰《四库全书》。即便查办了纪晓岚,但纪晓岚对此恩师一直尊敬有加,感恩一世。这种感情一直延续到其子刘墉,二人同朝为官,文人骨气沉苛一体,不鸟和珅一流。
发配新疆不久,纪晓岚长子纪汝佶病亡。白发人无法送黑发人。两年后,东归。不久沈彩符病亡。罪人还朝,朝堂依旧热闹,而自家门可罗雀。那些曾经的友人连寒暄的片语都吝啬起来,点个头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一贯的主角如今落寞于一角,落魄文人还得每日上朝,例行公事。亡子,亡爱妾,对于一个七十多的老人来讲还有什么可以更悲伤的?还什么事可以令他快乐起来的?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的秋天,纪晓岚这样描写自己“十八年来阅宦途,此心久似水中凫。如何才踏青明路,又看仙人对弈图。局中局外两沉吟,犹是人间胜负心。哪似顽仙痴不省,春风蝴蝶睡乡深。”
最大的痛苦不过是见着深爱的亲人离去。当此刻到了时,那些功名利禄,早已驱逐出心灵的深处。一个在外人看似才高八斗,道貌岸然的朝廷宠臣,却是在个人精神世界里避世隐居的文人,终究回归到落寞,这是谁也无法逃避的归宿,迟早而已。之后的纪晓岚虽然备受恩宠,三迁御史,三入礼部,两次执掌兵符,最后竟以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太保管国子监事致仕,追谥文达。但他的内心已彻底封闭,大隐于朝。年轻时一度才华横溢、血气方刚的他,至此,日感疲惫,再“无复著书之志,唯时作杂记,聊以消闲”,《阅微草堂笔记》正是这一心境的产物。
文人,再强大的文人,毕竟是人。逃不过诡异的命运之手,逃不过必然的生死轮转。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的秋天,一个落魄文人的秋天,沈彩符走了,纪晓岚的心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