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阳续录三第一篇
【原文】
德州李秋崖言:尝与数友赴济南秋试,宿旅舍中,屋颇敝陋。而旁一院,屋二楹,稍整洁,乃锁闭之。怪主人不以留客,将待富贵者居耶?主人曰:“是屋有魅?不知其狐与鬼,久无人居,故稍洁。非敢择客也。”一友强使开之,展襆被独卧,临睡大言曰:“是男魅耶,吾与尔角力;是女魅耶,尔与吾荐枕。勿瑟缩不出也。”闭户灭烛,殊无他异。
人定后,闻窗外小语曰:“荐枕者来矣。”方欲起视,突一巨物压身上,重若盘石,几不可胜。扪之,长毛鬖鬖,喘如牛吼。此友素多力,因抱持搏击。此物亦多力,牵拽起仆,滚室中几遍。诸友闻声往视,门闭不得入,但听其砰訇而已。约二三刻,魅要害中拳,噭然遁。此友开户出,见众人环立,指天画地,说顷时状,意殊自得也。时甫交三鼓,仍各归寝。
此友将睡未睡,闻窗外又小语曰:“荐枕者真来矣。顷欲相就,家兄急欲先争力,因尔唐突。今渠己愧沮不敢出,妾敬来寻盟也。”语讫,已至榻前,探手抚其面,指纤如春葱,滑泽如玉,脂香粉气,馥馥袭人。心知其意不良,爱其柔媚,且共寝以观其变。遂引之入衾,备极缱绻。至欢畅极时,忽觉此女腹中气一吸,即心神恍惚,百脉沸涌,昏昏然竟不知人。
比晓,门不启,呼之不应,急与主人破窗入,噀水喷之,乃醒,己儽然如病夫。送归其家,医药半载,乃杖而行。自此豪气都尽,无复轩昂意兴矣。
力能胜**,而不能不败于妖冶。欧阳公曰:“祸患常生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岂不然哉!
【译文】
德州人李秋崖说:他曾与几位朋友去济南参加秋试,住进了一家旅店,旅店的房子十分破旧。旁边那个院子,有两间房屋,收拾得比较整洁,可房门紧闭,无人居住。他们嗔怪旅店主人说:“你放着空房不让住,是不是想留给阔佬们?”主人说:“这两间房不太安全,不知是闹狐还是闹鬼,久已无人敢住,所以比别处干净一些。我哪儿能选择客人?留房不租呢?”有位朋友强使主人打开那两间房的房门,铺开床上的被褥独自躺下,临睡前吹出大话说:“如果碰上男鬼,我就和他摔一跤;若是女鬼,正好和她睡一觉,到那时,你们也别不好意思出来。”说罢,他关好门,吹灭蜡烛,一会儿就睡着了,也没发生什么事儿。
夜深人静后,他忽听窗外有人小声说:“陪你睡觉的来了。”他正要坐起来,突然有个大家伙压到了他身上,其重如同磨盘,使他几乎无法承受。摸一摸,满身长毛,并发出了牛吼一般的喘息声。这位朋友很有力气,便同那家伙搏斗起来。那家伙也挺有劲儿,而且毫不相让,双方牵拉拽扯,扭抱成一团儿,在屋里打了好几个滚儿。众朋友听到声音,忙跑来观看,只见屋门紧闭,里面传出了“砰砰訇訇”的磕碰声。约摸过了两三刻钟,那妖物的要害被击中了一拳,“嗷”地一声逃走了。这位朋友开门出来,见众人站在门外,便指手划脚,描绘起与妖物搏斗的情状,面露得意之色。当时,正是三更时分,大家见已无事,便各自回房睡下。
这位朋友将睡未睡之时,又听窗外有人说:“这回,陪你睡觉的真来了。刚才我本想来,但家兄非要先跟你较量较量,因而有所冒犯。如今他已是愧不敢来了,所以小奴得以前来赴约。”说罢,一位女子已来到床边。她用手抚摸他的脸,那手指纤若春葱,滑泽如玉。一阵阵脂粉的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这位朋友明知她居心不良,但爱其温柔妩媚,便想姑且与她同床以观其变。于是,他将那女子拉入被窝。缠绵亲热起来。正欢畅时,他忽然觉得那女子腹中猛一吸气。便立即心神恍惚、血液沸腾起来,不一会儿,他便昏昏然不醒人事了。
早上,朋友们来找他,却打不开门,隔窗呼叫也没人应声。他们急忙找来主人,一同破窗而入,用水喷了半天才把他救醒,看他那精神,俨然是个病夫了,众人只好将他送回了家。他求医问药治了半年,才勉强能够扶杖而行,从此后他豪气丧尽,再没有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气了。此人力可以胜**,却不能不败于妖艳女子之手。欧阳文忠公说:“祸患常起于微小的疏忽,智勇者多败于他所溺爱的事物。”难道不是这样吗?
【闲扯文】
“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纪晓岚引用,当今圣上也引用。(可百度2013年6月18日)。此句出于欧阳修私修的《五代史记》(后世亦称《新五代史》)之《伶官传》,说的是后唐庄宗李存勖宠幸的伶官景进,史彦琼,郭从谦等人乱政毁国的事。李存勖虽武人,但洞晓音律,能度曲,好梨园,一统中原后,三箭归宗,志得意满,遂拾起自己除了打仗之外的另一个技艺,宠养一堆伶人,上台演戏,令众臣唤自己的艺名“李天下”。伶人景进,史彦琼,郭从谦等人乱政,李存勖兵变身死。欧阳修就此发出“有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感慨,以告诫大宋皇帝们。
说归说,做归做,欧阳修本人为政却慵懒得很。天圣八年(1030年),23岁的欧阳修中进士,被授任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任西京(洛阳)留守推官,遇到了个好领导西京留守钱惟演。此人系吴越王钱俶之子,不知是真赏识欧阳修、梅尧臣、尹洙等一批青年才俊,还是搞小团体以图将来和平演变大宋,出钱出力培养这些年轻人的吃喝玩乐的兴趣。有一次,欧阳修和年轻的同僚到嵩山游玩,傍晚下起了雪。忽然,钱惟演的使者赶到了,带来厨子和歌妓,并传钱惟演的话说:“府中无事,大家好好赏雪,玩得尽兴。”一游玩,必饮酒,一饮酒,必歌舞,一歌舞,必词赋,欧阳修的文采遂崭露头角,词赋传唱大宋各地。以至于后来,欧阳修出使辽国,辽人宴请欧阳修,席间歌伎所唱皆为欧阳修的大作,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钱惟演“富养”这几个小文青,真可谓是功在千秋。
好景不长,钱惟演离任后来了个管束甚严的领导王曙。王曙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年岁大了,爱唠叨。有一次召集这些沉于酒色文艺青年说,“寇莱公(寇准)当年就因为耽于享乐而被贬官,何况你们这些人在才能上比不了寇莱公,怎么还敢这样?!”欧阳修想来也是前夜酒未全醒,肥了胆回了一句,“寇莱公后来之所以倒霉,不是因为耽于享乐,而是因为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退隐。”可把王老爷子气晕,直接将欧阳修赶回东京(汴梁),做了个馆阁校勘(图书管理员)。可洛阳的好生活已经塑造了他的慵懒习性,“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已成他追求的常态。
欧阳修一生说教多,政绩少,屡树政敌。范仲淹搞庆历新政,他附和,还说政治腐败,冗官冗员才是根本问题。而最符合腐败表象的就是他自己,加上张氏一案牵连,被贬滁州,于是有了我们都读过的《醉翁亭记》。后改知扬州,日子更好过些,就发明了“传荷把盏”的行酒法。每年夏天,派人采来荷花,插到盆中,叫歌伎取荷花相传,传到谁,谁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时,就饮酒一杯。大醉卧榻,眯眼看客,做一旁观者,构思奇文,醒后一挥而就。欧阳修称自己的诗文乃是“三上文”,何为三上,“马上,厕上,枕上”。
马上游玩出好诗文,厕上独思,也出好诗文,枕上佳人,更是好诗文的基础。《玉楼春》中“夜来枕上争闲事”也可轻巧入诗。自年青时洛阳养成的习惯,欧阳修少了不女人,但除了玩乐外,还是重礼数纲常,至少书上这么写。他称五代是一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庙朝廷人鬼皆失其序”的“乱世”(《新五代史卷一六唐家人传论》)。真是“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新五代史卷一七晋家人传论》)。而“外甥女”张氏一案,却令他颜面扫地,灰头土脸。张氏乃是欧阳修妹夫的前妻所生。张氏嫁给了欧阳修的堂侄,以后又和家中的仆人私通,事情败露,此案在开封府审理。在公堂之上张氏供出和欧阳修也有私情。不知道是张氏想找个大官护自己,还是真有其事。那个年代,一对一的情况下死不认账,也就无据可查。欧阳修百般辩解,却难免丑闻四扬。满嘴仁义道德之徒,结果却是个睡“外甥女”、“堂侄媳”的**禽兽。政敌钱勰抓住这个机会,直接放倒了他,朝廷只得将他贬到滁州。直到皇祐元年(1049年)回朝,先后任翰林学士、史馆修撰等职。至和元年(1054年)八月,口快心直的文艺中年欧阳修,又遭受诬陷被贬同州。这一次,仁宗皇帝惜才,对47岁的欧阳修说,“一把老骨头了,少说点话,留下来修《唐书》吧。”结果,欧阳修还是看不爽同事前辈宋祁的老学究做派,嘲弄起宋祁。一天早上,欧阳修在唐书局的门上写下8个字:“宵寐非祯,札闼洪休。”宋祁来了,端详了半天,终于悟出了是什么意思,笑说:“这不就是一句俗话‘夜梦不详,题门大吉’嘛,至于写成这样吗?”欧阳修笑道:“我是在模仿您修《唐书》的笔法呢。您写的列传,把‘迅雷不及掩耳’这句大白话,都写成‘震霆无暇掩聪’了。”好在宋祁不计较。欧阳修同时另起炉灶,私修《五代史记》。欧阳修门生众多,苏轼、苏辙、包拯、曾巩、韩琦、文彦博、司马光,还有那个和他政见相左的王安石。后世能看到《五代史记》,得感谢欧阳修的众多弟子为其造势,渐渐胜于官方薛居正的《五代史》,毕竟里面以史为鉴的治国道理符合理学正统。
欧阳修曾为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争辩,写过一篇著名的奏章《朋党论》,“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小人谋利,利抬不到仁义道德的台面上,只得暗地下作而为,而君子谋朋,朋有同道,朋有同趣,自然可以熙熙攘攘,光明正大地来往,自是明人。同道君子以酒色同趣也属于光明正大的范畴,也应明示。所以,欧阳修一生都在追求那明人不做暗事的爽直。就如文中应试书生,自恃一身正气,不惧鬼怪,招呼男魅“角力”,女魅“荐枕”,令朋友围观。打架的事可以公开,床笫的事公开了就麻烦了,就算不被“女魅”暗算,保不定也被所谓的“君子”暗算了。生活作风问题,那是历朝历代都可以用来攻讦的话柄,也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谈资。
想来,当时该有某个纪晓岚赏识的官员又因作风问题遭责,便引了“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相赠,其实是告诉大家,明人做暗事,细节最重要,明人的暗事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公开了那就是玩物丧志,毁家灭国的反面教材。
所以说,明人可不做暗事,明人的私生活还是暗着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