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阳消夏录五之第九篇
【原文】
朱青雷言:尝与高西园散步水次,时春冰初泮,净绿瀛溶。高曰:“忆晚唐有‘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句,无一字言春色,而晴波滑笏之状,如在目前。惜不记其姓名矣。”朱沉思未对,闻老柳后有人语曰:“此初唐刘希夷诗,非晚唐也。”趋视无一人。朱悚然曰:“白日见鬼矣。”高微笑曰:“如此鬼,见亦大佳,但恐不肯相见耳。”对树三楫而行。旧检刘诗,果有此二语,余偶以告戴东原,东原因言:有两生烛下对谈,争《春秋》周正夏正,往复甚苦。窗外急太息言曰:“左氏周人,不容不知周正朔,二先生何必词费也?”出视窗外,惟一小童方酣睡。
观此二事,儒者日谈考证,讲“曰若稽古”,动至十四万言。安知冥冥之中,无在旁揶揄者乎?
【译文】
朱青雷说:他曾经同高西园在水边散步,这时早春的冰刚刚融解,明净的绿水波纹流动。高说:“回忆晚唐有‘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的句子,没有一个字说到春水,而晴天的水波动荡不定的样子,像在眼前。可惜不记得他的姓名了。”朱正在沉思未作回答之际,听见老柳树后面有人说话道:“这是初唐刘希夷的诗,并不是晚唐人所作。”走过去看,并无一人。朱惶恐不安地说:“白日见鬼了。”高微笑着说:“像这样的鬼见一见,倒也非常好,但恐怕他不肯出来相见罢了。”说完,对着树作了三个揖而行。回来翻检刘的诗,果然有这两句话。我偶然把这事告诉了戴东原,东原因而说起,有两个书生在烛光下对谈,争论《春秋》的周正、夏正,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僵持不下。窗外忽然有声音叹息说:“左氏是周时人,不会不知道周代的正朔,二位先生何必耗费言词呢?”出去看窗外,只有一个小僮,正在熟睡。观看这两件事,儒家学者天天谈考证,讲《尚书·尧典》的“曰若稽古”,动不动至于十四万字,怎么知道渺渺茫茫之中,没有人在旁边嘲笑的呢?
【闲扯文】
“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乃是刘希夷《秋日题汝阳潭壁》中的一句。此句也许较为耳生。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应是耳熟能详。
好诗,契合当下的心境,或有醍醐灌顶的顿悟,或有知音共鸣的通感。这顿悟、通感往往能不受限于读者的年龄、阅历,甚至于受教育程度,直指人心。此句正是,叹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可谁能想到刘希夷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杀他的是他的舅舅,同为初唐诗人宋之问。
公元674年,刘希夷二十五岁,考中进士。公元675年,舅舅宋之问二十九岁,考中进士。作为家道式微,没有后台背景的文士,两人可以说是鱼跃龙门。唐朝科举制度科目繁多,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种。而最难的就是进士科。进士科原来只考策问,后来加上贴经(也就是填空),杂文(诗赋)。贴经相对容易,范围只限《礼记》、《左传》、《老子》,也就十道填空题,填对四个就过关了。策问要写五篇,也就是五道关于时下国家政治、经济、法律、军事等方面的论述题,可以自由发挥。剩下的就是杂文诗赋各一,所占比重非常大。一个考生的文采是入仕的重要考评指标。写一首好诗,在当时是一件极其光荣的事,更是公务员入职的必备条件。从来政府提倡什么,社会就跟风什么,唱响主旋律。在唐朝,为了博取功名,甚至于贩夫走卒,市井下人,张嘴都能来几句。从而也造就昌盛的大唐诗国。这与改革开放后,学英语热潮一般,直到演变成了大学中升级打怪般的考试。你说一个学汉语言文学的本科生,要获得学士学位,英语必须过四级,是个什么奇葩的道理?
诗是有调调的人玩的,玩的就是所谓的风格。高适、岑参的边塞军旅味,王维、孟浩然的茶禅田园味,杜甫的忧国忧民味,李白的酒骚豪迈味,李贺的奇词鬼魅味,等等。评审的考官也有风格各异的取向,考核标准就是要与之对味,所以进士科取中不易,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二。当时流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唐前期每科进士只取十几人,后期也只取三十几人。难怪乎孟郊考中后,欣喜若狂,作《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遍长安花”。
考取了进士,仅仅是成为国家的后备干部,要当官还得通过吏部的选试。六年过去了,刘希夷没有通过选试,倒是长得身材高昂、仪表堂堂的宋之问很快就被授予学士一职,成为一名专为皇室写赞歌的御用文人。唐朝学士之职,以文学言语为天子顾问,出入侍从,礼遇尤宠。武则天实握朝政后,追求的文风华丽,庄重大度。宋之问投其所好,巧思文华取幸。一次游洛阳龙门,武后命群臣赋诗,左史东方虬先成一诗,武后赐之锦袍。轮到宋之问,来了一首《龙门应制》: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
河堤柳新翠,苑树花先发。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
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琳琅拥轩盖。
云罕才临御水桥,天衣已入香山会。
山壁崭岩断复连,清流澄澈俯伊川。
雁塔遥遥绿波上,星龛奕奕翠微边。
层峦旧长千寻木,远壑初飞百丈泉,
彩仗蜺旌绕香阁。下辇登高望河洛。
东城宫阙拟昭回,南阳沟塍殊绮错。
林下天香七宝台,山中春酒万年杯,
微风一起祥花落,仙乐初鸣瑞鸟来。
鸟来花落纷无已,称觞献寿烟霞里。
歌舞淹留景欲斜,石关犹驻五云车。
鸟旗翼翼留芳草,龙骑駸駸映晚花。
千乘万骑銮舆出,水静山空严警跸。
郊外喧喧引看人,倾都南望属车尘。
嚣声引飏闻黄道,佳气周回入紫宸。
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
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全诗画面繁杂,极尽雕砌,最后两句更是上下齐拍,无微不至。武则天大赞:“文理兼美,左右称善”,遂收回了东方虬的锦袍转赐给他。
而外甥刘希夷虽然与宋之问一样是高颜值,高才情之士,但情商远不及他那善于钻营的舅舅。《唐才子传》称刘希夷:“词情哀怨,多依古调,体势与时不合,遂不为所重。”初唐气象一新,特别是贞观之治后,天下咸归,百姓安居,李唐王朝正以加速度走向繁盛。歌功颂德是文学主流,是正能量,个人哀郁只能是非主流,是负能量。朝堂之上,踌躇满志的当权者难道要听你一个小文青哀怨的絮絮叨叨?所以,刘希夷不合时宜,只能继续后备着。可是他对此却不以为然,我行我素,在宋之问等众多学士间依旧谈笑放肆,“善弹琵琶,饮酒至数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检”。日久,不免招致他人忌恨,既忌恨他才情横溢,又忌恨他洒脱自由。一日,大醉后的刘希夷写就《代白头翁》一诗: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就是这句传唱至今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要了他的命。
听说外甥新成一诗,宋之问便赶忙请刘希夷来府上赏评。因为平日里宋之问就四处搜罗各种妙诗绝句,博采众长,以为己用。当看到这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宋之问大呼惊绝,便问刘希夷此诗可有外传?刘希夷回答说,尚未。宋之问趋身再问,可否赠我?刘希夷答,可以啊,便挥笔加上个题《代白头翁赠宋学士》。宋之问压低了嗓门,哀求说,“我是说,让给我。”刘希夷一脸鄙夷,斜了宋之问一眼,冷冷地说了句“自己写去。”后来,就如《唐才子传》记载的一样“之问怒其诳己,使奴以土囊压杀于别舍,时未及三十,人悉怜之。”何为土囊,就是装土的布袋,宋之问指使家奴用装土的布袋活活把刘希夷给压死。《唐才子传》中这样哀叹:“希夷天赋俊爽,才情如此,想其事业勋名,何所不至,孰谓奇蹇之运,遭逢恶人,寸禄不沾,长怀顿挫,斯才高而见忌者也。贾生悼长沙之屈,祢衡痛江夏之来,倏焉折首,无何殒命。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所较者轻,所失者重,玉迸松摧,良可惜也。况于骨肉相残者乎!”
诗,写得好,会死人的!
人杀了,诗也夺了。至今,《全唐诗》中有个怪事,在刘希夷名下,收录了这首诗,题为《代悲白头翁》;在宋之问名下,也收录了这首诗,只是改了第二句,将“洛阳女儿惜颜色”一句中的“洛阳”二字改成了“幽闺”,其余诗句一模一样。
杀了刘希夷之后的宋之问,一路仕途也颇坎坷。他可算是跟风跟得紧。武周时期,宋之问长年与武则天近幸的媚臣外戚宴乐优游,“志事仅得,形骸两忘。”。武则天晚年宠幸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宋之问则召集了杜审言、阎朝隐、沈佺期、王无竞、尹元凯及李适、富嘉谟、刘允济等文士为二张代笔写诗赋,还编撰成册献媚。在宋之问看来,诗不过是博取功名的手段,是换取利禄的商品,诗是可以买卖的,就像当下各种能够换取职称的学术文章。
公元705年,神龙革命,张易之、张昌宗被杀,唐中宗复位,权臣武三思与皇后韦氏勾结,把持朝政。宋之问即被贬为泷州(今广东罗定县)参军。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宋之问受不得蛮境生活艰苦,第二年就潜回京城,藏在友人张仲之家中,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复出。《新唐书》记载,“会武三思复用事,仲之与王同皎谋杀三思安王室。之问得其实令兄子昙与冉祖雍上急变,因丐赎罪,由是擢鸿胪主簿,天下丑其行。”官员私自回京是犯法的,张仲之也是瞎了眼,收容一个残杀骨肉的白眼狼。当宋之问得知张仲之与王同皎欲合谋杀害武三思时,如获至宝,就痛快地告发了他们。一个学士为了谋生卖诗求荣,尚能理解,发展到卖友求荣,虽得富贵,也令天下文士所不耻。为了能继续进步,紧跟韦氏集团,宋之问巴结上安乐公主,遭到政敌太平公主的忌恨。这回,他站错了队。当中宗将提拔他为中书舍人时,太平公主揭发他受贿,被贬为越州长史。公元710年,临淄王李隆基(唐睿宗的三子)和太平公主发动政变,清除韦氏和武氏集团,迎立唐睿宗继位。宋之问即被流放到钦州。两年后,李隆基再次发难,清除太平公主一流,唐睿宗让位,李隆基继位,是为唐玄宗。李隆基是位怀揣着崇高艺术理想的文艺大咖,他也需要御用文人,可绝对不会启用一个趋炎附势,首鼠两端的宋之问。如果留着这么一个为了一句好诗连亲外甥都杀的买卖人,大唐谁还敢写出半句好诗章?
于是赐死。公元712年,宋之问结束了他买卖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