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蟠龙经行天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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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八、征船

我身着囚服,却与赛义德并马而行,还有一名大食军中马夫在鞍前执辔。我提议是否立即回到囚车之中,他却表示不着急,希望与我推心置腹一回。两人打马穿过黑石孤山,在一处高坡驻足停下。他摘下尖盔,轻呼气息:“这片黑沙,足以将人逼疯,你的士卒破囚而出,我并不惊讶。”

“不,他们并没有疯,恰恰相反,正是坚定的意志驱使他们挥刀不息,甚至幻想着不吃不喝从这沙漠走回大唐!”我脑中反复重播着张狗娃中刀的惨状,内心被深深揪痛着。

赛义德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些不屈的汉子,却也是大唐天子的铮铮忠烈了。”

“不,天子在他们心中只是一个飘渺的形象,真正指引他们回到安西的,是一种叫做军魂的东西。”

“那么,杜将军,你没有军魂么?”他略感惊讶。

“我?天生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我的家族历来只出文人墨客,只是……说不清的机缘让我出现在此时此地。”说这番话时,又想到了嗣业,那个令我感情复杂的男人。

赛义德侧身转向我,脸上早没了方才洞中的杀气:“在你身上,能觉出一种……不属于这个铁血时代的谦和气质,这也是我对你印象深刻的原因。尤其,你还时时带着这个。”说罢,他自怀中取出一枚银盒,正是原先躺在我怀中念念不忘的信物。赛义德将银盒小心地放入我掌中,眼神中竟有些不舍:“我得承认,肖像中的少女迷住了我。像框的风格是罗马式的,那里正是我下一个所要征服的目标!”

我紧攥着银盒,害怕再次失去它。

“我喜欢罗马人的优雅,还有他们身后富饶的地中海,那里才是大食弯刀应当挥指的方向!”他和颜悦色看着我,“哈里发陛下错误的选择了他的敌人,杜将军,这就是我将你视为朋友的重要原因。”

银盒被置入我最贴身的衣袋,那种微凉舒爽的安稳感再度抚慰心灵。我用挚友的目光感激地望着赛义德,有一刹那甚至以为时间旅人的魂魄又寄宿在这颗俊朗睿智的头颅中前来帮助指引我。

“这柄乌兹钢刀……也是杜将军你的吧,啧,真是一件华美的工艺品,大马士革的工匠们创造了它,就是给这个世界带来美丽的死亡艺术。”他轻轻转动刀柄,而后用刀锋在空气中划出虚幻的图案。

“此刀是故友所赠,一直藏在靴中。”我生怕告诉他是阿兰所赠,真就不还给我了。

赛义德果然大度地将短刀完璧归赵:“小心藏好!将武器交还战俘,我已犯下大罪,若被发现恐怕难逃哈里发的责罚。”

当我俩紧靠着并马回到宿营地,以何平为首的暴动俘囚已被反绑着强按在地,锋利的屠刀正悬在他们头上。

“禀将军,是否立即执行死刑?”

赛义德将手挥在半空而后望向我,似在征询我的意见。“赛义德,我的兄弟,饶过这些热血的战士吧,给他们一次生的机会!”我恳切道。

他听到“我的兄弟”后舒心一笑,示意行刑兵士将屠刀移开,俘囚们被重新押回了队伍。刀下逃生的他们面无表情,没有人向我表达谢意,何平更是挣扎着吼骂道:“杜环!你个叛徒!少在这里装好人,我何平只要一口气在,他日必屠你于刀下!”

赛义德不懂汉语,一脸惊诧的表情。我只得解释道:“此人刀下得救,正在谢我。”

他狡猾笑道:“杜兄弟,我虽不懂汉语,却也知道那个囚犯是在对你辱骂甚至诅咒。作为朋友我必须提醒你,过分的善意并不能换来对手的仁慈,得像你那支会吐尖刺的棍棒一样,留有杀招!”

我惊道:“蟠龙棍?它现在何处?”

赛义德满脸歉意道:“阁下的武器已被我军缴获,目前应在战利品运车中。杜兄弟,你现下还是战俘身份,恕不能奉还。待哈里发赦免之后,我必当为你讨还。”

重新获得友谊,令我心情大为舒缓。为了不使赛义德难堪,我坚持坐回了囚车,但每日的口粮却是丰盛了许多,一到夜里,还有兵弁在囚车内铺上厚而柔软的兽皮御寒。

然而,卡库拉姆的恶劣天候却在变本加厉,越是深入这片生命禁区,天明日朗的时间就越短。李太白曾有诗云: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青海甘肃的沙漠与此处相比,那却是太过温柔了。偶尔,我们也会找到其他分队留弃的痕迹,除了食物残渣,大多是人马尸身。经历了与土库曼人的一役以及俘囚们的暴动,我们这支分队人数锐减,行动速度明显加快。我疑心,这种提速不过是以更短的时间奔向死神。

终于有一日,我们站在一片巨型沙暴刚肆虐过的废墟之上,层层黄沙掩埋了整整一个分队的人马,当中有俘囚,也有看守。战前,他们互不相识;战时,他们浴血厮杀;战后,却被大地之母目无差别地揽入怀中,成为不分彼此的难友。游走的风沙发出亡魂低语,似在警告我们不要贸然向前。当夜,赛义德将分队中几位军官召集起来商议前行路线,我也受邀到场。大食军官们对主将邀请囚犯参加会议很是不以为然,他们相互靠在一起,主动与我让开距离。赛义德紧挨着我坐下,提议道:“风高路险,前途未卜,今年这个夏季不寻常,连土库曼人都躲在洞穴中躲避沙暴。眼见归期已近,诸位有何良策,可以直言不讳。”

军官们大多丧气失语,只有少数几位提议寻一处山坳暂避,待到天候稳定再走。赛义德将视线移向我:“杜将军有见教吗?”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在安西都护府中军帐见过的巨幅行军图,那图上的山川形制瞬时无比清晰的映入脑中。“向西!”

“什么?”有军官轻蔑道,“作为一名军人你显然不称职,甚至连行军图都没有看过!我们的目的地在西南,你那样做会严重偏离路线!”

“正是因为看过行军图,并将之深印脑海,我才会出此论断!”我拾起一段枯枝在浅沙上涂划着,“我们所在的位置是黑沙漠中心偏西,纵使在不减员的情况下顺利向西南走出荒漠,接下来还需要面对同样环境恶劣的波斯高原。不如急转向西,直抵里海东岸,而后征用打造渡船,从海路走直线到里海南岸上陆,那里距巴格达不到一周的路程。”

我扔掉了树枝,静观军官们难以置信的表情。“那样做太冒险了,我们大食人能在沙漠中驾驭骆驼,却不善操弄船只,海面浪急,随时会船倾人亡。”有人反对道。“这个囚犯心怀叵测!想把我们骗入险境然后同归于尽,太恶毒了!”

赛义德挥手制止了军官们的诽谤,露出一股极厌恶的表情。“为将者,当有临危决断的勇气。这位大唐的杜将军目前虽为俘囚,但论判断力,远胜你们这些窝囊废!”

我羞愧不已,替军官们解释道:“杜环一时胡诌,不过是病急乱投医,各位说的也有理,造船司舟,须有专精人氏,现下军中确实没有这样的人才。”

“不!杜将军,我意已决,我们就向西行,直抵大浪惊涛的地方!”赛义德眼中充满了自信,不容置疑地挥军向西。

愈靠近海的方向,风沙就愈显的温柔,那些凶蛮掠猎的土库曼部落不见了踪影。心境也变得湿润起来,两周之后,我们甚至能隐约嗅到空气中的咸腥味。但令我暗觉可笑的是,离沙暴和缺水的危险越远,那些大食人就越紧张无措,越惶惶不可终日。这个擅长挥刀跃马征服陆地的民族,对海洋怀着深深的神秘与恐惧。他们的眼光只局限在目力可及,且双足履地的那一片区域。但我的好兄弟赛义德却与他目光短浅的同胞们完全不同,当队伍每向大海的方向前进一步,他的笑容就更舒展一分。终于,海浪声完全盖过了身后沙丘移动时的隆隆声,凉爽且强劲的海风将大食人宽厚的长袍下摆吹拂到面庞,队伍中开始有了欢呼声。大部分安西战俘都没有见过海,哪怕只是像里海这样面积有限的内海,天高海阔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俘虏身份,不顾大食人的呵斥,身披哗哗作响的镣铐兴奋地挪向海滩。

赛义德微笑着拾起一片海贝,细嗅了海洋的味道,朝我大声喊道:“杜兄弟,有水,就有希望!”

我受他情绪感染,也情不自禁地将双脚泡在海水中,享受浪花起伏的按摩。

在沙滩重整队伍之后,我们开始沿着海岸线搜寻附近的人烟。向北走了一整天的时间,兵士们发现了几处渔人出海的痕迹,大家循着海滩上的脚印,在一片茂密的树林背后赫然找到一座人烟稠密的渔村。这些世居海边的土著,看到我们这群从沙漠中走出的相貌肤色各异的怪人,立时惊吓得四处逃窜。赛义德指挥兵士封锁了渔村仅有的几处出入口,将来不及逃跑的渔民们押到了村中一口水井边。这些土库曼渔民看起来要比那些沙漠中的食人部落文明程度更高一些,至少女性村民们用破损的衣衫遮住了关键部位,而男人们的服饰也体现着某种原始的美感。土库曼语生涩难懂,好在村中族长会一些简单的波斯语。赛义德向他表明来意,愿意用金币银币来征买渔村中的船只与船夫。族长却摇头拒绝,他的理由很简单,这小渔村世代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唯一的商业只是村民之间简单的以物易物,货币在这里形同虚设,而眼下又是出海捕捞的旺季,一年的生死全在这一季的收获。赛义德面目和善地望着族长,手指间拨弄着闪闪发亮的金币。这是一枚1盎司黄金熔铸的阿拔斯王朝法定货币,上面铭刻着哈里发威严的侧面像。

族长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请到海岸线附近找寻别的渔村吧,很抱歉这里无法帮到你们。”

赛义德摊着双手摆出一副遗憾失望的表情,背转身走了不过两步,突然间以所有人都意料不及的速度朝族长咽喉猛切了一掌,只见那枚金币深深嵌入了族长的颈骨,黑血顺着金币表面不断地往外冒。

“钱我已付,该履行你们的契约了。”赛义德目露寒芒,我一阵激灵,心底不住透着凉气。

“你们……”族长喉头已发不出声响,面带惊恐倒毙在水井边。

“马上开始!!!”赛义德朝面无人色的村民们发狂吼道,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会说土库曼语。

在弯刀环伺下,瑟瑟颤抖的渔民将赖以生存的渔船全部集中到海边,他们强忍绝望的泪水,眼巴巴看着唯一的存活希望被生生夺走。

“给他们留一条船吧,就一条。”我扯住赛义德的袍袖。

“杜兄弟,我对说你实话吧,村子里总共不过二百多条渔船,其中一大半还是只能近海捕捞,不能远航的小船。可我们有三千人,算上征用作船夫的村里人,每条船都已严重超载,每撇下一条,都意味着有十多位弟兄无法回家!”他拨弄手指对我做着这道简单的算术题。

“将我的囚车丢弃,我与自家弟兄们挤一挤吧。”我心头柔软,却心志坚毅。

“杜兄弟……”他为难地反复搓着手,“你太过善良,将如何立锥于这个冷酷的世界。”

我冷冷道:“不劳烦赛义德将军担心了,你我今后就不要再以兄弟相称了,我杜环不屑与滥杀老弱之人为伍!”

他尖盔下的脸庞忽红忽白,胸膛急剧起伏着,像是受了极大的污辱,但没有发作,只是拉下了盔沿默默离去。

船队启航之时,他还是兑现了承诺,将最小的一叶渔舟留给了一无所有的村民。我与素不相识的几位碎叶镇战俘们挤在一起,我心如明镜,那是他担心何平等人欲在半途加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