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中大的多。幼时常爱趴在世界地图上比划,比例尺越大越佳,最好是能把小小的村庄都一览无遗地标注出来。那时最大的理想,就是用脚步丈量这个世界。当命运真的把我置于这广漠世界的表面时,那些青春期的幻想反倒成了最大的负累。
从怛罗斯出发,先后渡过药杀水与乌浒河,队伍在河中草原逗留了数天,便向西南转入土库曼境内。这是一处荒凉到连野兽都不愿轻易涉足的地方,无边无尽的卡拉库姆沙漠将我们的前路完全覆盖,低矮的沙漠植物和连绵不断的沙丘极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单调。卡拉库姆,在突厥语中意为“黑沙漠”,在这汪无边无际的沙海中,狂野的沙尘暴是每日上演的必修课,蔽日的沙幕将整片天际变得暗淡无光,如同黑夜突降,想必是这“黑沙漠”一语的由来。
从进入土库曼的第一天起,我便感觉到队伍的异样,大食士兵们明显加强了戒备,夜间宿营时留守不眠的岗哨日渐增多。我忍不住向百夫长问询,他脾气暴烈的猛踹囚车,几乎将我晃到狂呕,最后才悻悻道:“你知道这些想做什么?逃跑吗?实话告诉你,和那些魔鬼相比,我们就是天使,你不会希望见到他们的!”
六万名大食士兵押着近万的唐军战俘,分成十多路返回,向着天高草阔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开进。五六千人的小队行动固然加快了行进速度,却也削弱了防卫能力,变得脆弱且易受攻击。尤其是傍晚时分,在遮蔽视线的高大沙丘背后,时常传来不知名的野人呜呜声,听来毛骨悚然,最大的恐惧并非来自已知的威胁,而是源自未知的危险。
沙漠的日落其实比海上的更美,万顷金沙将落日余晖反射得几乎比正午还要明亮,即便那红日已落入地平线之下,你似乎还能感受到仍在地底磅礴释放着的无尽热量。
大食人将囚车放置在外围,自己则在相对安全的沙丘堆下生火取暖,烤制食物。大食,是大唐对阿拉伯的别称,这个源起自阿拉伯半岛的国家,政权几经更迭,如今落到了波斯贵族手中,远征的大食兵也多半是波斯人,他们哼着轻松快节奏的波斯小调,神情愉悦地翻烤手中的牛羊肉串,仿佛不是在苦难远征,而是远足度假。那惹人厌恶的百夫长一边口嚼肉串,一边歪斜着身子来到囚车边,将咬去一半的羊肉在我鼻尖晃了又晃:“馋了吧,来,跪下学声狗叫唤,大爷我便赏你一口。”
我怒起一掌拍落了肉串,狠狠朝他啐了一口。这百夫长被彻底激发起兽性,锃地亮出雪刃,铆足了劲便是一刀捅向心窝。囚车狭小,难以闪转腾挪,眼见性命就要不保。千钧一万之际,只听得空气被嗖嗖声撕裂,一支饰着黑羽的利箭从百夫长背后穿过胸膛,巨大的冲力将他牢牢钉在囚车木栅上,痛苦惊恐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我:“快……逃命……”很快,瞳仁便失去了光彩,从他肩头望去,大食人的营地已乱成蜂窝,兵士们慌乱中四处寻找兵器,篝火光源以外的黑暗中不断飞刺出的箭簇将他们无情地一一射倒。终于,我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赤条条的骑手坐在光溜的马背上,健壮黑粗的双腿有力的夹紧马腹,发束插着鹰羽,脸庞涂满鲜血,手中兽骨制成的短弓飞快地倾泻火力。那扰人心智,简直能将人逼疯的呜呜声响彻了整片沙丘,大食士兵们惊惶地叫喊着:“土库曼人来了!赶快列阵,别管那些唐人了!”
在四处蔓延的混乱中,我听到了镣铐被砸开的金属碰响,循声望去,十多名战俘正在试图挣脱枷锁,他们脚下交错躺着中箭而亡的大食押运兵。很快我便发现,土库曼人的声势虽大,但多半也是虚张。他们的人数其实十分有限,毕竟沙漠中恶劣的环境无法养活太多的人口。在挨过一轮快箭突袭之后,大食兵们渐渐稳住阵脚,开始操控手中的波斯角弓反击。双方箭矢相交,不断有赤身露体的土库曼人栽下马来,一头扎进熊熊篝火,激起数丈高的火星。再看战俘队伍中,已有几名臂粗力壮者砸开镣铐,割断绑索,战俘们拾起大食战亡兵士的武器,开始劈斩囚车解救被俘的军官。
土库曼人的攻势开始受到遏制,他们似乎并不关心击杀了多少大食人,而是把精力放在劫夺粮草和牛羊。大食人终于能够腾出手来关注俘囚们了,然而令他们绝望的是,才短短十多分钟的功夫,大半的战俘已重获自由并武装起来,他们失声叫喊着:“别动!不许逃跑!逃匿者杀无赦!”但土库曼人的射击还在持续,在大食兵与俘囚之间制造了一条火力阻隔线。
两张熟悉的脸闯进了视线,他们推开已经僵硬的百夫长尸身,用大马士革弯刀劈断铁链:“杜副守,快走,弟兄们都听你的!”
这才发现,两人正是先前我烈风营中的张狗娃与何平,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却不知该对他们下达何种命令。两人见我踌躇,不由分说将我拉出囚车,一人一肩架起,朝远方黝黑的山头疾奔。剧烈的奔跑中,张狗娃扯着嗓子,用浓重的凤翔口音朝俘囚们大喊:“都过来!杜副守在这里!”
七八百人赤着足,带着挣断的链索朝我奔来,一时间,我居然成了这支队伍的精神支柱。黑暗中,肉脚底踩着硬沙地的噗噗声越来越宏亮,而大食人与土库曼人的厮杀声则渐行渐远。
伸手不见五指,连憧憧黑影都难以觅见,百多位赤脚大汉完全是跟着感觉走,目光瞄着西侧起伏的山脉。俘囚们连月来营养不良,才跑了半个多时辰,大多数人便上气不接下气,不断有力竭者倒在半途中。张狗娃与何平两人虽然也是气喘如牛,但臂膀的力气不减分毫,稳稳地行进在人群的中央。这场与死亡的竞逐持续到天色微明,直到有人绊倒在沙漠中裸露的岩石上,人群的脚步才停歇下来。这是茫茫沙海中的一座孤山,金色浪涛中的一片孤岛,深黑色火山岩构成的山体,似在对我们述说它狂野不羁的当年。
我回看逃出升天的战友们,能坚持到山脚之下的还剩余不到三百人,那些倒毙在途中的失败者,很快会被这片受诅咒的黑沙漠所吞噬。面对黝黑而冷峻的孤山,众人的希望像是撞上山岩的浪花,四散成灰白的泡沫。可怕的沉默之后,还是何平突然喊道:“那里!有处山洞,我们先进去避开大食人!”
半僵死的队伍又开始了艰难移动,不得不佩服何平的眼力,这处窄矮的洞穴以乌黑山体为背景,确实极不显眼。三百逃囚首尾相衔,鱼贯而入。擦着粗硬的洞壁,我困难的挤进穴中,待整个身子挤入,眼前豁然开朗。其实不止是我,所有入洞的逃囚都会发出“啊哟”的惊呼赞叹。山腹中别有洞天,这间宽敞的天然石室暂时将我们与山外残酷的世界隔绝开来,唯有顶部一处缺口漏泻进初升的阳光,像极了闭灯后射向舞台的聚光灯柱。
张、何二人扶我至聚光灯下,光柱将我照得如同圣人,而台下的逃囚们此刻也急待一位圣人来指引他们的彷徨。光与暗的强烈反差,令我看不清那一张张焦虑憔悴的脸。见我不语,何平站前一步道:“各位安西军的弟兄们,怛罗斯城一战……我们败了,但咱生是大唐人,死有大唐魂!与其窝囊活着,不如相聚一处,与那大食崽子们拼个鱼死网破!”
台下无人响应,只有一位关中口音的士卒异议道:“将爷们都跑了,高大帅也是生死不卜,你是疏勒镇的吧?你们李陌刀将军呢?无将之兵,不是乌合之众吗?”
何平理直气壮道:“这位兄弟说的有理,李陌刀确实下落不明,不过,我们还有杜环杜副使在,你见识过蟠龙棍吧,龙腾四海,无有不破!”
逃囚们眼中开始有了希望,我能感觉到他们胸中重又澎湃的士气。何平也是豪气冲天,单腿朝我跪叩:“杜副守使,这里有我们疏勒的弟兄,还有于阗的,碎叶的,龟兹的,都护府的,如今大家都是杜将军的兵!请您带我们杀回安西,返回大唐!”
三百双灼人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的心融化,那一刻,我心间火苗也悸动过。
我背过身去,不敢再看那双双期待的眼睛。
“何平。”我平静道。
“在!”
“你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么?”
“这……”何平口中嚅嗫。
“你们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终于有勇气背转身,“此处叫作土库曼,你们也许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再问你,何平,你可知从土库曼回到长安有多远么?”
何平不由沉默了。
“足有六千里,六千里!”我情绪喧沸,“就算诸位水粮充足,日行百里,也得连着走上两个月!”
“杜环!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跪着爬出去向大食人乞降吗?”怒火在何平的眼中剧燃着。
“我只是在告诉你们一个活生生的事实!”我放胆大声道,“沙暴、缺水、追兵,还有食人生番一般的土库曼人,哪一个都能要了大家的命!眼下,最要紧的是活着,活着,才有机会回到大唐,回家孝敬父母!”
“不可能了!我们都已断了后路!”何平颤抖的手指点住我,“老子斩链破枷,救你出囚车,如今却要当缩头乌龟!”
在我身后一言不发的张狗娃忽从身侧一名逃囚手中夺过一柄弯刀,有力的臂弯将我咽喉牢牢卡住,冰凉的大马士革钢刃轻轻刮痛喉结。“杜环,你这个欺软怕硬的孬种!你一棍捅死大柱的时候胆子倒是挺肥啊,怎么现在就怂了?”张狗娃激动之下手掌力道失控,脖颈间有了血液渗出的湿漉感。
“狗娃!抹了他丫的!大不了咱们自己干!”何平面露狰狞,邪笑着怂恿张狗娃。
正在那张狗娃犹豫不定时,洞穴门口传来带着哭腔的叫喊声:“大……大食兵杀来啦!”
几下兵刃碰击和惨叫声过后,洞穴中一下挤进许多明晃晃的火把,为首的大食军人锁子甲哗哗响着,腰挎弯刀,右手持一柄短弩,身形镇定,左手轻托盔沿,浓眉之下睿智的眼中尽是咄咄目光。来将正是赛义德!
何平惊恐叫道:“快,杀了这个大食军将!”
三百逃囚之中只有五十余人手中握有刀剑,那是昨夜出逃时从倒毙的大食守卫那里夺到的。持刀的囚犯们面面相觑,迟疑不定。
“你们还是大唐的军人吗!安西军魂何在?”何平拔刀指住赛义德,“杀此将者,当立首功!”
何平话音刚落,便有五名持刀俘囚狂嗥着向赛义德胸口扎去。只见赛义德轻轻侧身让过刀锋,闪电般的身手一把揽挟住为首的俘囚,短弩抵住后颈,只听得弩弦嘣响,一道锐矢从喷血的脖颈处洞穿而出,又准确击中了第二人的面颊,还未等余众反应过来,赛义德一脚蹬飞怀中死尸,恰好撞翻余下三人,而后急步趋前鹞子翻身踹倒了反应不及的何平,右手将空弩丢弃,顺手抽出弯刀奋力掷向我身后的张狗娃。这一掷迅如雷霆,我分明听到颅骨喀啦碎裂之声,张狗娃面门中刀,手中一软,径直向后倒去。一连串杀招在电光火石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俘囚们绝望中甩弃兵刃伏地而降。随赛义德而来的兵士将囚犯重新上枷,一个个地逐次押出洞穴。当有大食兵士欲为我戴枷上镣时,赛义德阻止道:“此人应有为将之礼遇,好生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