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仙芝军中的医者显然医术要高明一些,在汤药调理下,只需避免大声言谈,胸腔几乎就没了疼痛感。从凉州出发开始,我便一直与嗣业并马而行,合营而居,合榻而卧,形影不离。令我烦恼的是,自从作别李白,嗣业就一直在数落我:“剽窃后世之诗文诓骗古人,这种行为是母体所不提倡的!”
我耍赖道:“不提倡,是不是也意味着不禁止呢?”
他白了我一眼:“晓华,你一向性情实诚,怎么也变得油嘴滑舌起来?”
“对不起,那日既不愿在众人面前出丑,作别场景又极符合那首《送别》的意境,自然而然就吟唱出来了。对了,这不会导致量子分裂吧。”我对这个超时空的技术用语十分熟悉在意。
“下不为例”,嗣业解释道,“李白身后凄凉,除了宫廷乐府记下的诗词,其个人的诗作,还有他收藏的友人诗作,大部分都佚失了。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忧十二个世纪以后那位李叔同先生是否涉嫌抄袭。”
听到这,我不由轻松一笑,自榆林坡断脉以来的种种不快,在嗣业的排遣之下渐渐消失了。我也问起过他,宇宙间是否还存在其他类似的时空旅人,可回答还是:“不知道”。
“也许我是独行侠,也许我还有数不清的同类,母体从不向我透露与工作无关的细节。”
原来作为一名时间旅人是如此的孤独,唯一乐趣就是与他所帮助的平衡单元之间的友谊,虽然这友谊在宇宙尺度上不过短暂于分秒。
与嗣业相处在一起,时间似乎也变得飞快起来。我一直疑心他有调节时间流速的本事,却不敢细问,怕他泄露了母体的天机会被重新召回虚空。真的害怕再度远离他,分别不过月余,我便几乎在陇州送命,随着队伍一天天深入西北,这种依赖感在与日俱增。
一过凉州,我们重又回到了祁连山脉宽厚的怀抱,左侧的群山,右侧的戈壁,夹峙着蜿蜒狭窄的河西走廊。与骆驼商队并道而行,队伍行过肃州,终于到达玉门关下。半年前我们由西向东经过玉门进入关中受赏,半年后又由东向西再披征衣,军人的生命是否就是一次次关隘前的轮回?
队伍停在关前补给,我回望关内飘逸的胡杨林,想到那些不可测的未来,便觉周围的空气压抑异常。在树林尽头处,自远方的官道疾奔来三匹骏马,细眼观察,是一男二女正在快马加鞭。待这三人渐近,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首的异国男子,正是儒雅谦和的狄亚;而他身边随行的二女,竟是我的三妹杜珺,还有……居然是雪儿!这三人显然一身疲倦,满是污渍的衣衫被刮破了几道口子,额角的汗水带着泥印,不知是奔波了多久,也不知途中经历了多少险阻。
我与狄亚紧紧拥抱在一起,虽然是一身的泥渍汗臭,却倍觉亲切。珺妹也倦瘦了,自小养尊处优的她最远到过的地方是洛阳,这一次为了我竟远涉到玉门关前。可是,我唯独不敢与雪儿对视。我深知,即便将世间最美的花、最甘的泉、最洁的云、最贴心的话儿一齐奉献给她,也补偿不了对她深似刀剜斧凿的伤害。此刻,我倒希望她张手抽我百十个巴掌,以稍稍缓解我的无地自容。
与我问候了几句家常后,珺妹将狄亚拉到一边,留下雪儿与我独处。未及我开口,她一把牵住我双手,闭上秀目感受我的体温。天生动人的眉线在微微颤动,我配合着她,配合着小女生天马行空的遐想。但当她感觉到我右手的异样时,立即吃惊地翻看我伤处,疼惜的泪水如檐下雨滴落在我失去知觉的右手背上。“这是怎么回事,杜哥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你?快告诉我!”
我向狄亚望了一眼,却没有正面回答雪儿:“我已落下残疾,自然再配不上你……”
未及我说完,雪儿痛哭着扎入我怀中:“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三妹已全都告诉我了,呜……我本应放手,可这颗心就是不听使唤,总也忘不了你,天天念你,时时念你……两条腿也不听指挥,冥冥之力驱我来寻你。”
怀中的雪儿,如一只受伤的瑟瑟发抖的小兔儿,让我怜惜到心痛。
“杜哥哥,你真的还要去石国征战,还要去波斯寻她么?”她抬起泪目,红肿的恰似兔儿的眼。
“眼下,我必须赶赴那个叫做怛罗斯的地方,这是头等紧要的事”,我轻抚她软软的秀发,替她拭去泪珠,“至于去不去波斯,我自己也心中无底。”接着,我将陇州城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听到榆木坡断脉一节,这少女的泪珠又禁不住滑落下来。她转眼望向狄亚与杜珺,他俩立即靠拢过来,四人围着树荫坐下。当狄亚得知我的伤势是拜其叔父所赐,白皙高贵的面庞立即露出万分的愧疚,恨恨道:“我叔父居然将阿兰当作筹码诱你加入他疯狂的计划,先哲不会护佑他的!嗜血之人,定将亡于血泊!”
三人正在叹息狄亚家门不幸,雪儿却坚定道:“杜哥哥,雪儿想明白啦,你一定得去波斯!”
“什么?”我大感意外,珺妹挽住雪儿道:“雪妹你傻啦?不是夜夜盼着他与你同回长安么?”
雪儿泪水已干,心绪宁静:“我深知杜哥哥的为人,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也毫不怜惜自己。阿兰姑娘身世凄苦,长在没落帝王家,却整日身处险境,为他那野心勃勃的叔父卖命。你必须阻止他,将阿兰带回长安,与狄亚兄妹团聚。”
我无奈道:“如今武功尽失,即便身体复元,我也不是赫提斯的对手,拿什么去阻止他?”
在我与雪儿对话期间,狄亚一直保持沉思。当听到赫提斯的名字,他豁然睁目道:“阻止赫提斯,并非只靠蛮力。据我所闻,那黑衣大食国的国主,阿拔斯家族的艾卜勒,绝非只知一味野蛮扩张的疯子,乃是胸有大智慧的君主。你若能见到这位伊思兰世界的新领袖,向他晓以利害,停止与大唐的战争,剪除赫提斯这样的居心叵测者,则大事可定。”
我苦笑道:“黑衣大食国的十万大军已屯兵怛罗斯,杀入大唐国境,这场腥风血雨已无可避免,狄兄你的建议虽中肯,但未免太过飘遥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中华历代与波斯高原的主人修好,自魏晋以来已有四百年,双方没有利益争端,维护丝绸之路的繁华通畅,于人于已都是双赢局面。狄亚我立言在此,待刀兵稍有缓和,两国必遣使通好,杜兄届时可作出使之人。在大唐,既懂军政,又会波斯语的,除了杜兄你,恐无第二人了吧。”
听完狄亚的深谋远虑,雪儿拍掌赞道:“狄兄言之有理,杜哥哥你定能不辱使命,成为苏武、张骞一般的人物。”
杜珺赶忙纠正道:“可千万别做苏武,被扣在异国十多年,回来之后我们可都老啦。”
我白了珺妹一眼,原本好端端的气氛被她没心没肺的一言又变得沉重了。杜珺略一脸红,怯声道:“环哥,你逃婚那日,爹爹气得卧床不起,从那时开始,你的名字就成了家里的禁忌,谁也不敢提起。”
我突觉脑中杜环的记忆区开始猛烈跳动,想必是杜老爷子的遭遇触动了亲子之情,引得杜环残存的意识激荡起来,一时头痛欲裂。三人急问缘由,我自然不可能将实情道出,即便直言,估计这三人会认定我夜受风寒脑子烧糊了。
两股意识正在脑中激斗时,玉门关前号角声起,安西军补足粮抹,又将开启征程。雄关道别情,号角奏离歌,雪儿眉线间写满了忧伤:“杜哥哥,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并肩作伴,共游朱雀……只可惜我还未能陪你游历凌烟阁”。她自怀中取出那枚翡翠扳指托在掌中,盈盈相求道:“再为我戴上一次,好么?”
她将玉手置于我僵死的右腕,我用左指捏住扳指,缓缓套上她青葱般的中指,宽大的扳指一下滑落到指根处,她握起粉拳将扳指牢牢夹住,小心轻抚道:“雪儿会一辈子戴着它,日日擦拭清洗,直到杜哥哥返回长安的一天。”
短暂的相聚总是放大了离愁,加深了思念。我与三人紧紧相拥作别,念念不舍。分手之际,我决定背着嗣业干一件冒险之事。
“狄兄、珺妹、雪儿,此去不知归日,临别有言赠予三位。此刻是大唐天宝……十年”三人听得云里雾里,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的异举。“四年之后,也就是大唐天宝十四年,诸位务必在这年之前携家人远遁,最好是南渡长江,不,应该居于岭南!”
杜珺不解道:“岭南?赤炎似火炉的地方如何去得?爹爹咋办?还有王尚书呢?”
我将目光移向雪儿:“我爹和王尚书皆应辞官回家,共迁南方。”
三人胸中藏了无数个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翻鞍上马,左手执鞭,马头朝向关隘城门,我却频频回首,欲走还留。嗣业在不远处大声召唤道:“阿环,莫与那三个小朋友玩闹了,还要我来扛你到疏勒吗?”
真到分别时,雪儿眼中泪珠打滚,声嘶力竭地向我、向玉门关、向关外的茫茫沙丘哭喊着:“杜哥哥,雪儿在长安等你四年,若四年后不见你归来,我便催着爹爹辞官去岭南接着等你!”
我最后一次强忍住心头泪,朝狄亚单手一拱:“有劳狄兄将我这两位妹妹护送回长安,各自珍重吧!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