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上午11点,江若正在参加由陈润枫主持的一个与客户的见面会,两边加起来有二十多个人。
因一些方面谈不拢,双方正在相持不下间,手机屏幕亮起。在开会的时候,江若开的都是静音。
是孟非烟打来的电话。
孟非烟从来不会在这样的时候给她打电话。“一定是有什么事。”江若心里想。
正为难之际,陈润枫宣布中场休息二十分钟,这边关于策划案的一些细节问题,还需要再讨论一下。
江若匆忙跑出会议室去接电话,“小若,快点来救我。你再不来……”
孟非烟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虚弱和绝望,还有压抑着的痛苦,让她心头一惊。
“烟烟,不是说今天你和程潧去领证的吗?发生了什么事?他没和你在一起吗?”江若急切地问,那边却没声音。
她又再说:“我去接你,你别走开。我马上来,你告诉我位置。”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孟非烟再次开腔,声音低沉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你用手机给我发个共享位置,我现在就去接你,已经下楼了,等我。”
匆匆挂了电话,江若和陈润枫耳语了几句。
陈润枫皱着眉,看着江若说:“你不是不知道,今天的会议很重要,还有你做的策划案也还没敲定,你走了怎么办?”
陈润枫一向很宠江若,但在工作问题上也是一样的严格。
“拜托啦,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江若耍赖带撒娇。
“行吧,反正我也是拿你没办法。早点处理完回来。唉,你呀。”陈润枫只好妥协。
江若匆忙把策划案交到陈润枫手里让他全权处理,一边就拿了车钥匙急匆匆下楼去。
按照孟非烟发来的位置,江若开着导航直奔那儿。四十多分钟后,到了那条偏僻的村道上。
远远的就看到孟非烟蹲在路边的大太阳下。
当江若停下车在她面前,只见她手捂着肚子蹲着,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抬头。
江若走到她面前,“怎么啦?胃痛了吗?”
孟非烟不出声,只是抬头看了看。脸上突然现出了脆弱而苍白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说。
江若拉起她,全身上下看了一圈,没发现任何问题,才放心下来。
“我说你真傻,也不找个阴凉的地方等,热得一脸的汗。”虽然现在是冬天,但高原正午的太阳还是很毒辣,孟非烟却浑然不觉。
江若把她拉上车副驾,扔给她几张纸巾。
“说说,什么情况?”江若看着她问。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行吗?”此时的她,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生怕别人碰到她的伤口。
江若没再说话,发动了车,向另一条道上转过去。
走了一段,她才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山路盘旋而上,江若驾着车往山顶上驶去。
快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开阔的平地之后,矗立几间房子,木结构。
江若在院子里停下车。
孟非烟扫视一眼,院子里有花木扶疏,还有几丛紫竹,有假山和流水,甚至还有一个水车。
房子之间的连接是木头的回廊。靠山坡下方的一面,有一间四面开敞的木头房子里,摆了几张木头的桌子。
桌子上分别摆着几个陶罐,里面是各色野花,有的艳丽,有的淡雅,搭配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往外看去,山坡上几十只鸡三五成群的在四处觅食。而山坡下方就是滇池。此时正是正午,水面反射着阳光,波光粼粼,倒也显得水像是很清澈。
“来这干嘛?”孟非烟问。
江若抬起手看了下腕表说:“都一点多了,你不饿啊?我可是饿了。”
一个中年男人从其中的一间房子出来,笑容可掬,对着江若问道:“照旧?”
“嗯,照旧。”答道。
老板小跑进屋,给她们弄了一壶茶,又摆在了个暖炉在两人中间。
“虽然现在中午气温很高,但是这地方风大,挺凉的。本来屋子四面封起来就没有风了,但很多客人说那样影响看风景的感觉,你们看,现在这样,视野很开阔,而且夏天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清风徐来的那感觉。你们喝茶,我赶紧去杀鸡做菜,不是周末的时候,就我一个人。”老板说完,驾轻就熟地抓了只鸡进了厨房。
“你对这地方挺熟啊?”
“陈润枫经常带我们来。”
“陈润枫。听说过,经常听你提起。小心点,不要让朱天嘿知道。”孟非烟说完,笑。
“又乱开玩笑。每次都是一大帮人好不好。”孟非烟终于肯开口多说几句话,江若也很开心地应她。
“好吧,逗你的啦。再说,这么迷人的女人有几个男人献殷勤也是很正常的嘛。”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哼。”
正斗嘴间,老板抬着一个木托盘过来,两人帮着把上面的盘子一个个摆在桌上,两个绿色蔬菜,一盘辣子鸡,一个汽锅鸡汤。
“鸡都是放养的,从不喂饲料。蔬菜是自己种的,从不施化肥农药,喏,就在房子后面。你朋友是这儿的常客了,她都知道的。”老板对着孟非烟说,说完,指着屋子一侧的几畦绿色蔬菜。
老板麻利地打出来了两碗汤,一阵香气袭来。“两位美女先喝碗汤暖暖胃。”
“真香!”孟非烟深吸一口说。
“吃起来更香!”老板说。
孟非烟尝了一口,赞道:“味道真不错,有小时候的味道。”
老板脸上堆起满意的笑容。“那两位美女慢用。有什么意见或建议可以提出来,我会改进。”
“谢谢老板,你忙你的吧。”江若打发走了老板。
“多吃点。民以食为天。唯有美食和生命不可辜负。”她对孟非烟说。
吃完了,江若把车向山顶开去,到达了西山顶,当她们坐在一个耸立凸出的岩石上俯瞰着滇池和这座生活了好几年的城市的时候,孟非烟简要叙述了今天发生的事,还有她对程潧的失望。
末了说:“我只是想找一个真正爱我的男人结婚而已。小若,你说,为什么就那么难呢?”
“这事吧,也难也不难。”
“怎么讲?”
“我也讲不明白。我们都是太注重感觉的人。也许感觉对了就什么都对了吧。”
江若知道谁也安慰不了此时的孟非烟,所有的语言也都显得很苍白,像是隔靴搔痒,于是她更多的讲起了那些青春年少时候的事,她们共同的回忆,那些美好的,快乐的,希望能以此稀释掉孟非烟的悲伤,稀释掉那些悲观的情绪。
她们坐了很久,有些时候她们谁都不说话,只是陪伴着对方想自己的心事。
下山的时候,车往另一条道驶去。
孟非烟说:“这好像不是来时的路。”
“的确不是来时的路。下山的路有很多条,不一定要原路返回,知道吗?烟烟。人生也是如此。”
开了一小段,看到路边不远处的悬崖峭壁之上,有一个亭子。
江若停下车带着孟非烟向亭子走去。这个亭子建在一大块突出于崖壁的岩石之上,只有一面靠着崖壁,其他三面都凌空。
“坐在这里看风景,又是另外一种感觉。”江若说。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拂动着脸庞。此时,孟非烟却从她脸上看到另一种不属于她们这个年纪的散淡。
孟非烟坐定,才发现另一边悬崖边上的转角处,竟还藏着一处寺庙,里面香火袅袅。有一条三尺宽的小路可达。
一位已经剃度过的出家人提着一壶茶,三个茶杯缓步走了过来。
“有很久没来了。”他缓缓倒茶,对江若说。
“身处俗世,杂事太多。”江若回答。他们熟识得像是老朋友。
其实只是孟非烟不知道,这是她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后来上了一流的医学院,毕业后进了家效益很好的国企。后来,为什么出了家却不得而知。只听别人说起,现在的他佛学造诣很深。
三个人边喝边谈,谈起了生死,六道轮回,谈起了放下和破执……谈了很多,直到茶淡太阳下山。
“真是受益匪浅。”站起来告别的时候,孟非烟说。
上了车之后,江若说:“换条道走,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不是吗?”
孟非烟苦笑一下说:“呵,都是看别人的问题看得透彻,无一例外。比如一个‘情’字,出家人就一定能看得破看得透彻吗?如果我没猜错,你这个同学出家的原因就是因一个‘情’字,如果他真的看透了看破了放下了,又怎么会一定选择出家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已经看透看破放下了呢?”
江若脑袋伏在方向盘上,沉吟了一下,“这个问题,我还从来没去想过,得好好想。不过,此刻,你说的似乎也有一点道理,站在你自己的立场上看的话。”
“唉,很多事情还是不要想得太明白的好,要不然该得多绝望啊。”江若说完,发动了车子,往山下驶去。
两个人吃完晚饭,站在路边的时候,孟非烟有点歉意地说:“今天你陪了我一天,耽误了你一天的工作。”
“咱俩谁跟谁?就别假装客气了。”江若斜她一眼说。
“那好吧。不过,也许以后很少这样的机会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了。等一下干嘛呢?”
“随你。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属于你,你想干嘛我都陪你去。”
“那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吧。今晚一定要不醉不归。”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周五晚上的这时候,路上总是特别堵。各种不同品牌不同款式的车辆载着不同目的不同忧欢的男女们奔赴不同的夜场,去赴不一样的狂欢盛宴。
江若的车停在停车场里,也就没去管它。她们要去的地方非常近,两人搂肩搭臂地向昆都走去。这搂肩搭臂的姿势如此亲昵而契合,就像七八年前还在上高中那时一样。
在“溯河”酒吧的灯红酒绿里,在吵闹的人群和吵闹的音乐中,她们大声说话,大杯喝酒,中途打发走了无数拨搭讪男。
直喝到快十二点,孟非烟话越来越多,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笑容越来越甜美,眼神越来越迷离,江若知道她已经醉了。
相互搀着往外走,孟非烟叫嚷着还要继续喝。
江若说:“不能再喝了。你都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
“怎么会不知道。你是小若,我们认识都九年多了,对不对?对不对?小若。”
“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那个天底下最傻的傻瓜,一次又一次,总是因为一念之差做出错误的选择。一念之差。”
“烟烟,我打车送你回家吧?”江若说。
“不。我不想回去,你陪我走一会儿。”孟非烟说,“你知道吗?星期一我就要去领结婚证了。以后就没有任何自由了……我不想结婚,不想和程潧结婚,可是我怎么办……”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在午夜的街道上走着。
孟非烟嘟嘟囔囔地一直嘴不停地说着,不断地朝着那些亮着的窗口挥手,“你们不要学我,一念之差的错误要用一生来偿还!”
她脸上带着惨然的笑,一再地朝着那些亮着的窗口挥手,“你们不要学我,一念之差的错误要用一生来偿还!”
在过一路路口的时候,江若一下子没抓住她。
眼见她朝着快车道走去,一辆车疾驰过来,江若冲过去拉她,尖利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孟非烟站在车的一侧,一只手扶住了引擎盖,另一只手敲着前挡风玻璃,然后又挥了挥手,她说:“你们不要学我,一念之差的错误要用一生来偿还!”
江若站在车的另一侧,手扶住了另一边的引擎盖,惊魂未定。
当听到孟非烟在念叨着“你们不要学我,一念之差的错误要用一生来偿还!”时,她等待着听到是“你神经病啊”之类的咒骂,但是没有。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走下车来,“你们没事吧?”
孟非烟摇晃着手指说:“我当然没事。我就要结婚了,除了这事,我能有什么事?”她醉态朦胧,站立不稳,男人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对不起,她喝醉了。没吓到你吧?”反应过来的江若赶忙道歉。
“没事没事。我猜你朋友是遇到很大的烦心事了吧?谁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不过,倒真是把我吓得不轻。”
孟非烟被他扶着靠在肩头,此时倒是安静得像个瞌睡的小猫咪一样没有做声。
江若走过来,准备接过孟非烟在自己臂弯里,却听男人开口说:“你们可把我吓坏了,所以我要索要赔偿。”
“啊,赔偿?你要多少?”江若的声音由惊讶变为无奈。
“哈哈,我要的赔偿是让我送你们回去。这么晚,两个女孩在外面很不安全,而且醉得这么厉害,肯定没有出租车愿意载你们的。”
江若本来要推辞,但听到男人这么说,转念一想,的确如此。
“那谢谢你,太麻烦了。”江若告诉了他孟非烟住的地方。
“不用客气,小事一桩了。”男人帮着把孟非烟扶上了后座,她靠在江若肩头,已经睡过去。
江若观察了下车里,很干净整洁,而且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香味。
很快就到了孟非烟的住处楼下,“方便我帮着你送她上去吗?”
“不用不用,进门就是电梯,很方便的。”江若当然不希望一个陌生男人出入孟非烟的家里,于是推辞了。
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那就好。有什么事可以联系我,乐意效劳。”说完,把名片塞进孟非烟的上衣口袋里。
江若扶着孟非烟进了房间,走过去准备拉上窗帘的时候,看到楼下车灯还亮着,在车灯的微弱光线里,可以看到男人靠在车边站着,嘴里的烟明明灭灭,正在往刚亮起灯的这个窗口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