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春秋公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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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临淄城

云霄和舞墨、燕羽一行路过东门口,见公子元带了一小队人马往城门口疾疾而来,看样子是要出奔。公子元奔到门口,见到云霄、舞墨大吃一惊,欲以武力强行出城,又碍于云霄人多,己方人少无胜算,因此愣在了原地。

云霄和舞墨见他此种状态,叹了口气,默默将马头拨向一边,任由公子元向卫国方向疾驰而去。

公子元一行很快消失在隐约的晨光中。

云霄注视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底发出深深的叹息。这时,往城外走的另一行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领头那人身着甲衣,头上盔帽遮了半边面孔,看不清楚面容,步履倒还镇定。只是他身后跟的那人,青衣小帽,夹在一群甲士中间,身形瘦弱不说,脚步也十分踌躇,低了头左顾右盼的样子,像是——被胁迫着往前走。

云霄疑心顿起,纵马上前,拦住那一行人:“你们是谁?要往哪里去?”

“小人......小人乃是元公子家臣,因拾掇物品落在了后头,请将军看在元公子和故去的桓公份上,放小的出城罢,小人就此谢过将军。”

言语倒还顺畅,理由也够充足,只是——

“那你都收拾了些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云霄道。

“这......”那人支吾片刻道:“小人拾掇之物,乃是公子元夫人首饰玉佩一类,小人将它们都包裹起来,放入后园槐树下埋起来了,不信将军可以去看——”

这么快就抛出利益来诱惑人,那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信与不信,自有世子去查明,”云霄不吃他这一套:“把头盔取下来我看看。”

“这......小人前日偶感瘟疾,若是摘了头盔,恐于将军有恙......”

还在狡辩。

云霄不理会他,转向他身后青衣小帽的人:“把头抬起来我看。”

突然,惊呼声四起:“公子小心!”这是舞墨发出的。

“公主!”这一声却是楚国姜游发出的。原来那青衣小帽的人是此前被送入齐国的楚国江蓠公主。

云霄闻声转头,果然,一道寒光向云霄迎面袭来,原来先前那人见敷衍不成,便对云霄施放暗器,想要云霄的命。云霄反应灵敏,挥剑将暗器格开,但——就在他格开面前的暗器之时,另一道寒光又从云霄背后袭来。这一下袭击又狠又准,云霄避让不及,眼看就要被暗器击中,就在情势危急之时,斜里突然出现一个人挡在云霄的面前,替云霄承受了那一记暗器。

云霄赶紧扶住替他受了暗器的身子,揭下他头盔,惊讶道:“汪石!是你!”

齐候身边内侍汪石的身子在云霄怀中渐渐倒下,脸上现出欣慰的表情,将手中握得有些温热的半块玉诀塞到云霄手中。云霄低头一看,鼻子一酸,泪水滂沱而下,旧时的回忆瞬间淹没了他,震惊、懊悔、悲伤、不舍交织在一起,险些将云霄击倒——这玉诀的另外一半,就挂在云霄的腰间——他幼时和伙伴玩游戏,模仿大人相互赠物,将父亲玉诀掰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而另一半,送给了他幼时最好的朋友原倪。云霄还记得他们的誓言:“兄弟之情,至死不渝!”

原倪的祖父,是晋献公的庶兄,他们一族,是晋献公诛杀的对象之一。听说在那次的群公子事件后,原倪便消失不见了,有人说他和他的父亲一起,死在晋献公的手下,也有的人说他逃了出来,成为他国的奴隶。云霄曾找机会去找过原倪,但是看到的只是一座空城——晋献公这一着,杀尽了晋国的公族。

眼前这位齐候侍从汪石,就是云霄的幼时好友原倪。在晋献公诛杀群公子那一日,他恰巧随家臣出访他国,因此逃掉一劫,但家却是再也回不去了。原倪在逃亡中又遭到晋献公追杀,辗转中来到齐国,隐姓埋名,自宫进入齐宫,成为齐桓公身边的内侍。这么多年来,他对晋献公的恨一日也未曾减少过,但同时他的心情又是复杂的,晋国是他的故国啊,他曾无时不刻都在梦想着回到故地,只是那样的梦想,只能是奢望了吧!

那一日,原倪,也就是汪石,随齐桓公到管仲府探望病重的管仲,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儿时伙伴云霄。从随行内侍的口中,他得知云霄此次乃是随重耳公子出亡的大臣之一。原倪刚看到云霄,便认出了他的这个旧时伙伴,只是,对晋献公的恨,让他无法放下心结去和云霄相认。而云霄,当然不会想到他的儿时伙伴几经沧桑,自宫后形貌大变,并没有认出原倪来。而这一失误,将成为云霄终身的悔恨——朋友就在身边,可是他却不知道。回忆起朋友为他做的一切,云霄追悔莫及。

但是原倪却很庆幸云霄没有认出自己,他听到云霄在与齐桓公的谈话中提到自己,了解到云霄对自己的兄弟之情从未改变,在他心里,一切早已以云霄为重。他决心要为云霄做点什么。

原倪的身份很特殊,他是齐桓公的内侍,颇得齐桓公信任。他知道易牙的心思,易牙曾多次拉拢他,他都没有答应。这一次,为了云霄,原倪表面上顺从易牙,但私底下却已经下定决心要尽全力去帮助、保护云霄,为了保密,又有一部分碍于他身体的残缺,他没有和云霄相认,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云霄的一切。

舞墨和云霄的婚事,是原倪催促着齐桓公下了正式诏书。

世子昭出亡之时,给云霄发响箭示警的人自然也是他。

云霄和舞墨在临淄城外被易牙抓住时,是原倪假装不经意巧妙地劝说易牙放弃杀云霄和舞墨、旱精的念头,改为囚禁。只是他没料到易牙却一下子把云霄和舞墨送到了东吾山。

后来,公子无亏夺位失败,竖刁被杀,又是原倪(汪石)将破解椒图的办法“泄露”给扶桑和锦溪。在扶桑等人寻找云霄未果以后,他万念俱灰,木然地跟着易牙出逃,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云霄,在云霄生命受到威胁的那一刻,原倪挺身而出,替云霄受了这一记暗器。

此时,暗器的毒渐渐弥漫至他的全身,他紧紧握着云霄的手:“云霄弟弟,是我,原谅哥哥不能再照顾你了。”

“不,原倪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早就该想到的,都是你在救我......”云霄看着原倪渐渐转黑的面孔,崩溃道:“不......”

原倪轻轻地摸着云霄的脸:“好兄弟,你活着,真好!”又懊悔地:“哥哥原想着有朝一日能帮你入主晋国,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派虞国人去杀重耳,好让晋国人扶助你,可惜......你志不在此,也罢。你在管大人府中说的话,我都记着呢......所幸,我还是没有负你......我死后,请将我带回晋国......和父亲葬在一起......”说着,手渐渐地垂下。

云霄已经不能去细细品味原倪所说“派虞国人杀重耳”是什么意思,也想不起来自己在管仲府中都说了什么,他只知道,他这辈子,都要打上“兄弟之情,至死不渝”的烙印了。

这么多天来在东吾山、金乌族吃的苦,受的罪,哪怕穷奇王爪子的剧毒,都没有带给云霄如此大的痛苦。他曾经以为,哪怕是在东吾山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他也完全可以看透和主宰一切,也可以凭他的本事活下去。可是现在,他完全被懊悔和自责所击垮,他的自负、骄傲完全消失殆尽——就差了那一步啊!他早该知道做了奴隶的虞国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从卿大夫府中逃出来行刺的。有时候,一个看似细小的疏漏,带给人后果的往往是最难以承受的。

云霄此次的经历便是如此。

但生活并不允许人长时间地悲伤,此时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云霄去解决,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储二和姜游、明渊早已擒得偷袭云霄的二人上前,等待云霄发落。

领头偷袭云霄那人,便是此次导致齐乱之首——易牙。他身边跪的那人,便是他的妻子怀尤,从背后袭击云霄的那一记暗器便是她发出的。当然,怀尤的故事,是云霄等后来才知道的。

早该想到是他。

易牙,出身在齐国的临淄城,其家人世代都是厨子,但显然,做厨子那点糊口的收入根本满足不了他的欲望。在偶然的机会下,他认识了齐候身边的竖刁,得以到齐宫后厨打杂,但碍于出身低微,一直未得到发达的机会。

有一天,易牙回到家中,发现妻子怀尤在隐藏什么东西,他上前一看,是一块绣了蛇纹的手帕,只见那手帕绣上的蛇纹和别的蛇不一样,头和身子是分开的。

刚开始他以为这是妻子送给她秘密情人的手帕,但在严厉的拷打、威胁之后,妻子终于说出她上古蚩尤嫡后的身份的秘密。这块手帕,是蚩尤后人九黎族族人的联络信号。两千多年前,蚩尤被斩首,他的部族兄弟带着他襁褓中的儿子隐入南方生活。只是经过这么多年后,蚩尤嫡系只剩下怀尤一人,重回中原的希望就如手摘星辰般变得越来越渺茫。

怀尤怀揣着复族的希望和秘密来到齐国,但身份低微的她,又从哪里去寻找复族的机会?她只好暂时按下希望,在幻想中嫁给了齐国宫中的厨子易牙——这也是离国君近一点的唯一办法——离国君越近,复族的机会就越多,不是吗?

现在,秘密被易牙知道了,忆尤想,让夫君知道也好,或许她们夫妻可以一起谋划着复兴九黎族——毕竟她们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

只是她完全想错了,她的夫君,比她想象中的更狠。欲望更强。那便是操控一切的欲望。

她做的,是一个足以毁灭她自己的选择。

当易牙明白他的夫人可以召唤九黎族隐藏在北边和东边的旧部族时,他激动了,振奋了,他仿佛看到自己有朝一日借助这些九黎旧部,登上中原霸主的位置。但当易牙看着他的妻子搂着孩子欣喜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假如他日可以称霸中原,九黎余部拥护的,将是他的妻子和儿子,而不是他。

可以想见,具有蚩尤血统儿子将会是他降服九黎旧部的一个巨大障碍。但同时——用得好的话,儿子也会是他前进路上的助推器。

易牙把妻子囚禁起来,再绞尽脑汁,用他的儿子烹了一道最鲜美的人肉羹进献给齐桓公,成功地得到了齐桓公的宠爱。说来也奇怪,自那以后,易牙的厨艺越来越好,越来越受宠于齐桓公。他和竖刁、长卫姬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后宫同盟,只为了他日把公子无亏扶上齐候位,他便可以借公子无亏之手,做更多的事......

可惜,齐国管仲、鲍叔牙、隰朋在时,他没有机会,也不敢有所大动作。等到管仲、鲍叔牙等一班大臣故去,他也可以操纵齐国的内政的时候,云霄出现了。是的,就是云霄,杀了飞廉兽,逐散了野人,还护得世子昭逃到宋国。

当世子昭在宋襄公的护送下回到齐国,竖刁和公子无亏被杀的时候,易牙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他在等待着幽州穷奇王攻破金乌族的好消息,这件事,他已经筹划多年了。

可是易牙没有料到,他再一次败在了云霄的手下。东吾山的椒图没有囚禁得住云霄,反而把云霄送到了金乌族,顺便——还杀了幽州穷奇王。易牙得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甘心就这样失败,于是找到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三公子,搜回公子无亏旧人,以长卫姬的名义联合三公子逐杀世子昭。

这一次,他还是败了。

齐桓公、管仲虽死,但遗风还在,齐国人是不会允许一个靠杀儿子获得齐桓公宠爱的嬖臣操纵国家的。公子无亏从勾结易牙、竖刁的那天起,失败的结局就已经注定。易牙呢,他只是一个厨子出身的嬖臣,在公子无亏即君位的那些日子里,权力曾经离他是那样近,近得他以为唾手可得,可是他的厨子出身注定了他“成也公子无亏,败也公子无亏”的命运,齐国国君只能是齐候之后来继承,几时又能轮得到他了?可是现在,公子无亏死了,其他三公子也败了,多年的谋划就这样破产了。

易牙在绝望中想到了楚令尹子玉,这次的齐国之乱,子玉也有参与,他此时只有去楚国投奔子玉了。于是,他去齐宫找到楚国公主江蓠,胁迫她和自己一起回楚,想利用她去抵抗子玉的责难,还有——获得楚王的青睐。

但易牙今天实在是太不走运了,他刚走到城门,就碰到在他看来是屡次坏他事的死对头云霄。他自知不敌,想偷偷溜走却被云霄识破拦下;他朝云霄射暗器,却又被云霄轻松用剑格开。这时,易牙看到妻子怀尤也朝云霄发暗器,正当他以为云霄将就此死去之时,他一向看重的心腹汪石竟然用身子挡在了云霄面前,替云霄受了那一记暗器。

此时的易牙,被卸下盔甲、武器,跪在云霄面前,丝毫不想掩饰他的愤恨、恼怒、受欺骗、绝望。他怎么也没料到,汪石竟然“背叛”了他,替云霄挡下那一记暗器,否则的话,否则的话,此时躺在地上不动的便是这个不动声色、镇静无比的年轻人季云霄了。但是他那样的人,又如何能够理解汪石(原倪)对云霄那一种相知、相惜,为了对方可以隐藏、牺牲自己的兄弟情呢?

云霄看着易牙,从这个人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欲望、扭曲的欲望、求生的欲望,这欲望兼杂着自负、忌妒、疯狂、残忍、不顾一切。他清楚地看到,这个人是怎样地对权力充满了渴望,如何使尽手段去得到它,最终又是如何失去。欲望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将这个人编织进他自己罗织的黑暗中,所有一切在他自己看来似乎十分清楚不过,但那是一种阴暗的清楚,宛如不见星辰的夜空。云霄想在这个人身上看到哪怕是一丁点星辰的微光,可惜没有。可以想见,这个人将继续被欲望操控着,朝无边的深渊走去。这却是他自愿的。

云霄突然感到很疲惫,他一挥手:“如果你以为我会就这样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那我岂不是和你一样了。你走吧。”

易牙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云霄。

明渊道:“师兄,真的要放了他吗?这个人太危险,若是让他活着,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受到伤害。说不上......”明渊把“他日后还要加害于你”这几个字吞了回去。

旱精也道:“公子,这人不能放,当初就是他把你抓到东吾山的。”

“他有他的命运,但却该不由我来结束,放了他吧。”云霄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但语气中的悲伤、镇定听得围观的人心中一震。

明渊叹口气,指着易牙身边卸掉头盔后披头散发的怀尤:“好吧,就依师兄的。那这个女人怎么办,也放了吗?刚才在背后偷袭你的暗器就是她放的。”

“也放了吧。”云霄并不去看地上那个怀尤。

但怀尤却在此时跪着爬到云霄身边:“不,季公子,这个人杀了我的儿子,我不想跟他走,求你留下我。”

“留下你?”这回是舞墨怒道:“刚才你放暗器杀死了原大哥,我们还没有找你抵命,你还敢说留下?哼,会不会太好笑了!”

“我刺杀季公子,自有我的苦衷,但我不随易牙走,也有我的道理,季公子就收留我这一次吧!”怀尤痛哭着求云霄。

“你......”舞墨上前,拔剑指向怀尤:“还敢信口开河,信不信我马上就杀了你,为原大哥报仇。”

易牙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冷笑,冷笑下隐藏着——深深的残忍。

云霄仿佛哪里也没有看:“你要留下,可以,跟着舞墨公主去吧,这样比较适合你。”

怀尤还是不死心,想跟着云霄:“季公子,我保证再也不会加害于你,请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舞墨更愤怒了,剑尖直抵到怀尤的脖颈处。

云霄面无表情地道:“现在你的命已经是舞墨公主的了,你该请求公主才是。”

怀尤这才放弃请求,不情不愿地爬到舞墨脚跟前跪下。

舞墨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时姜游带着楚国公主江蓠上前,对云霄道:“盟主,那江蓠公主怎么办?她若是跟着易牙,恐怕......”

云霄看了一眼姜游,道:“江蓠公主我们不好私自处理,且留下,请舞墨公主照顾,过些时日禀过世子后,由世子安排。”

姜游还想说什么,但仔细一想,云霄这般处理合情合理,便领着江蓠公主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