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春秋公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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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齐宫

整整一个冬天齐桓公都窝在宫中,见云霄才干,心中高兴,因在宫中设宴,宴请云霄及重耳公子等人。

这是云霄第一次入齐宫,他们隅时刚过便来到齐宫门口,远远地下了马,只听得礼官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往里传递:“上大夫兼稷下学宫行走季大人,晋公子重耳,悦公主驸马到......”

又听得一阵编钟响,云霄与重耳等身穿重绣的淡紫色朝衣,手持玉笏,迈着趋步往齐宫宫殿中来。

齐国是此时期诸侯中的霸主,号称“万乘之国”,其名头自然也不是虚的。宫殿建筑、装饰,极尽大气精美,宫中屋脊饰以富丽流光的琉璃瓦,斗拱建筑构造精巧,重楼复阁深远透空,一去百斜,无不体现出这个超级大国的富庶。

齐桓公由长卫姬陪着坐在上首,公子昭、舞墨侧席陪同,其余列席的还有公子无亏、公子商人、管仲之子管虎等公子、大臣,云霄、重耳等坐了客席。

齐桓公一向爱好歌舞、宴饮等等,识音律、善抚琴,他那把天下名琴“号钟”,此时正摆在他侧方一青玉几上,但显然它的主人此刻无心临幸于它,因此更显得那几根琴弦单薄而寂寞。

云霄此前在管仲府中见过的寺人汪石侍立在齐桓公身边,指挥着将菜一道道地上了又撤。齐桓公虽然勉力与众人谈笑,但他的脸色明显不如他头上戴的五彩九旒冠有神采,高大的身体在饰满锦绣的紫色丝质深衣包裹下看着比前几个月更消瘦了些。

只听得齐桓公道:“鲍(叔牙)卿今日未来,是身体有恙吗?”

管虎躬身回答道:“臣昨日刚去看过他,有些风疾,已延医诊治过了。”

“风疾?这可迟缓不得,前月隰(朋)卿去了,让寡人好生伤心,如今鲍卿有疾,当好生诊治。”齐候心生关切,吩咐道:“汪石,一会儿请太医去瞧瞧看。”

汪石躬身道:“诺。”又从身边侍婢手中接过一个朱漆托盘,将托盘中一个绿松石象牙杯放至齐桓公面前玉几上道:“这是刚温好的醴酒,君请用。”

齐桓公斜斜地看了一眼,又摇头道:“拿下去,寡人此时不想喝。”

汪石低头将酒杯撤下。

公子商人见诸事不适齐桓公意,心想表现自己的机会来了,因此上前道:“儿臣日间买得一干奴隶,会些杂耍玩意,愿进献父侯一观,以悦君意。”

“杂耍玩意?莫不是天桥上卖些狗皮膏药的吧?有什么好看的?”长卫姬有些不屑。

但齐桓公想看:“嗯,商儿一片心意,倒不可辜负了,演来寡人看。”

公子商人大喜,道:“儿臣这便去安排。”

很快,几个内侍带了一群人上来。只见他们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服饰各异,有的脸上戴着面具,有的脸上涂了油彩,随身带了大大小小的箱子、竹竿等道具,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会许多戏法的样子。

他们朝殿上众人施礼毕,两个打杂的迅速支起一大片帷幕,将演员们遮挡起来。

只听得一通鼓响,帷幕拉开,两辆箱体很宽,四匹马拉的马车从场中跑出来,伴随着马夫手中“啪啪啪”的鞭响,马车迅速地绕着场边并排着跑起来。它们一边跑,旁边不断得有人从地上跨上马车,云霄仔细看时,原来是两个敦实的汉子,他们各自手举一根长约二十尺的竹竿稳稳立在马车上。

马车继续跑,跑到场边时,两个约五尺长的小人突地各自跃上一辆马车,迅速爬到竹竿顶端,他们一个脸戴孔雀羽毛装饰面具,一个戴老鹰面具,在竹竿上做出燕飞舞、蝶展翅等倒挂、折腰、空翻动作。接着,只见戴孔雀羽毛面具的小人突然将一根细长的绳索抛向戴老鹰面具的人,待那人接住以后,孔雀面具的人突然发力,把绳索划着圈飞舞起来,飞着飞着竟将一根绳索舞得笔直朝上。而戴老鹰面具那人就握着绳索在头顶不停旋转,最后将身上衣服一抖,再展开,整个人突然变成一只老鹰,轻轻滑翔落回到竹竿顶端,将绳索握住。戴孔雀面具的小人将绳索打了个结,绑在自己竹竿顶端。

这时两辆马车距离拉开,一边跑一边把绳索拉得紧紧的,孔雀面具的小人突然一跃,便跃到绳索中间,在绳索上来回行走、倒立,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最后再走回竹竿,将绳索收了,轻轻跳下来。

这些动作都是在两辆疾驰的马车之间完成的,演员们不但要经受马车奔驰时的颠簸,同时还要在竹竿、横绳上做各种花样的动作。这样一来,表演者必须与戏车前进的速度保持和谐一致,动作连贯衔接,比固定式杂技表演难度更大,可见表演者技巧之娴熟胆大。

这一通表演难度极高,惊险、意外已极,包括齐桓公、公子商人等在内,大家都发出阵阵惊叹,宫女们更是捂着胸口,有胆小的双腿一软,便欲坐到地上。

齐桓公赞叹道:“商儿在何处寻得这些人,竟有这般精彩的表演,尤其是竹竿顶上的小人儿,技艺高超,想来是下过苦功的,汪石,你去问问看那几个表演的小子叫什么名字,赏他们黄金十鎰。”

汪石答应着去了,片刻将那几个杂戏演员带来,问得适才扮老鹰的小人儿叫姚青,扮孔雀的叫糜翰,举竹竿的二人分别叫敦东、敦西。四人领了赏钱退下。

公子商人见齐桓公高兴,不失时机地道:“儿臣也是偶然买下这些东夷奴隶才知道他们会此等技艺,父侯若是喜爱,儿臣便将他们送与父侯。”

齐桓公点头,接下来奴隶们又卖力表演了吐火、吞剑、大变活人等各种戏法杂技,齐桓公看得意兴盎然,公子商人见齐桓公高兴,得意之色尽显。

赵衰看了一会儿,对云霄道:“这些小子让我想起我曾在古籍中见过的一种人,也是身长四五尺,力大、身敏捷,一日可行千里。”

“子余哥说的是旱精?”云霄道:“听说旱精是传说中的上古异族,涿鹿之战后便很少听说他们的踪迹,他们现在存不存在,没有人知道,能想起他们来的,也就只有子余哥你了。”

这时表演快接近尾声,一个管事模样奴隶上前对齐桓公道:“下奴中有善演戏者,为君及众客排一戏,请君一观。”说完退下。

帷幕再次拉开,只见一个脸上涂了厚厚的白色涂料、身穿白色深袍的士人手拿一把木剑缓步迈出,舞了一阵又坐下,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开始阅读。另有两人推来两个上半部分镂空的木屏风,看来是作窗户使用,窗口正对认真阅读的公子。

众人正在疑惑间,又见几个身穿黑色紧身衣靠的人在屏风脚下半蹲着前行,还不时探头往里张望。

赵衰算是明白一点了,侧头对云霄道:“看来这是一出行刺的戏。”

云霄点头,心中却有些疑惑,总觉得当中扮演阅读那奴隶有些似曾相识,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因此继续往下看。

剧情推进,有客来访。原来是最开始表演过竹竿杂技的姚青,脸上面具还没有来得及除去,只见他对房中公子唱道: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间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

公子疑惑中正要回话,屏风下隐藏的几人突然射出袖箭,公子闪避不及被射倒,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行刺竟然成功了。

这个结局令观者始料未及,齐桓公等原以为房中公子会安然无恙的,谁知竟然被射死,明知道是在演戏,也悲从中来,道:“寡人素来爱才,见不得这样结果,叫他们都下去罢。”

公子商人本来指望着这一场表演能多得齐桓公赞赏,谁知最后这一场戏竟令齐桓公伤心,但也不好如何恼怒,一挥手将演出奴隶们撤下。

场中适才演公子那人也整理衣冠站起,和身边小人一起退下。

那小人一边退,一边用手不停地指演公子的人。

长卫姬道:“想不到国中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能适主公心意的,看来他们都没有易牙那般爱惜主公的身体,瞧这庖人做的熊掌,吃起来像嚼草一般,教主公如何吃得下。”

这一番话更引得齐桓公心痒难耐:“想想这些年,有易牙、竖刁、开方在时,寡人事事称心,如今他三人走了,除一个汪石外,再没有人懂得寡人心意,如今寡人是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就连陋巷中舂米妇人都不如,要这一国之尊有何用!”

长卫姬之子公子无亏见齐桓公这一叹,趁机上前道:“父侯身体要紧,若是这般下去,恐身体有恙,不如将易牙三人召回来,重新随侍父侯左右。”

齐桓公有些犹豫:“只是仲父去前曾嘱我一定将此三人逐去,这也是鲍(叔牙)卿之意......”

“国事如何,臣妾并不懂,臣妾只是忧心主公身体,便将他三人召回来,只伺候主公起居便了,国中诸事,交由鲍卿打理岂不恰当。”长卫姬也适时相劝。

公子昭见状上前道:“父侯万万不可,此三人一回,恐害于国。”

管虎也离席道:“主公,父亲生前有言,易牙、竖刁、开方,大奸之人,一定逐去,否则生乱,怎可贸然将他们召回。”

“这......”齐桓公有些犹豫了,他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到底是遵从自己的身体,把这三个人召回?还是依管仲、鲍叔牙所言,远离他三人?

“不过是三个伺候主公起居的寺人,料也无碍,君老矣,奈何自苦如此!”长卫姬不失时机地向前一步。

齐桓公的心彻底沦陷了,他这么多年努力经营,终于九合诸侯,使齐国成为诸侯国中最强大的国家,这些显然都离不开管仲的功劳。但是以他看来,管仲、宾须无、宁戚逝后这几个月来,齐国诸事也算稳定,几个内宫小寺,应该不会对齐国造成多大的影响。而自己这几个月来,食不甘味,夜不酣寝,兴味索然,哪里是一个人君该有的待遇?

因此他下定决心要把他们召回来:“此三人有益于寡人,而无害于国,诸卿不必再多言。”

出齐宫后,公子昭和舞墨到晋馆中小坐了一会儿。

公子昭问云霄道:“父侯要召易牙三人回宫,季大人如何不阻拦?”

“那也要阻拦得了啊!”舞墨倒是很清醒。

“君所爱,无非五味、田猎、后宫,易牙杀己子、卫公子开方自宫以邀君心,有这等手段,不是你我三言两语便可去之的。”云霄今日入宫见齐桓公寡淡的样子,便已明白这三人回来只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那该如何是好?”公子昭有些急,他明白,齐桓公身边如夫人中,长卫姬最得宠,而长卫姬和易牙、竖刁勾结在一起,一直在替公子无亏谋嗣,卫公子开方也不时在齐桓公面前替公子潘美言。昭母亲郑姬,已多年不得齐桓公宠爱,自己全靠管仲、隰朋、鲍叔牙、国懿仲等一干大臣全力相保,易牙等人才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这些大臣死的死,病的病,他这太子的位子可就很危险了。

“先静观其变,”云霄道:“君在葵丘之会上已将太子托付给宋(襄)公,如今可先写信给他,府中多增加些人手巡夜,多进宫与君相聚。鲍大人知此三人召回,必然愤懑不起,太子遇事多与左卿国(懿仲)大人、右卿高(虎)大人商议,如此是目前最好的打算。”

“便依季大人所言,一切交由舞墨办理。”公子昭这才稍稍放心去了。

“我看师兄适才有些话没有讲出来?”待他们走后,明渊这才和云霄道。

“你倒是个小鬼精,”云霄看明渊一眼:“那你说说,今日齐候面色如何?”

“面色发白,似乎不欲饮食。”

“看了半天就看出这么一点?”云霄无奈道:“齐候面色发白,行止虚浮无力,他以为自己不欲饮食是五味不和之故,但以我看来,他久食肥甘,脾胃滋腻太过,运化乏力才是真正的原因,至于所主症候及预后如何,只有扶桑师兄能判断,可是他最近又没有消息,这倒叫人不好行事。说起师兄,我们好久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扶桑师兄办事一向稳妥,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想来不久就有消息了。不过我还以为霄师兄你一向聪明过人,没有办不了的事,原来你也有为难的时刻。”明渊打趣道。

“师弟你看这天上的星星,能数得清楚不?”云霄突然转开话题。

“星星和地上的蚂蚁一般,哪里有数得清楚的。”

“再好比东海之外,更有何地?你我可曾了解?”

“不知道。”

“人的认知永远比不上这个世界的浩瀚,我所能了解的,又怎及这世界的万分之一?我所不能办的事,自然也很多。”云霄道。

“那师弟我不能办的,就更多了。”明渊吐吐舌道。

“现在有一样你能办的。”

“什么?”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