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想起来了,我们确实曾经一起学习过,而且那个时候我还曾偷偷羡慕他的数学成绩总是那么好。
你现在在干什么?他有如所有遇见的老同学一样发问。
还在上学呢。学服装设计。
哦。
然后我们又是沉默,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什么都不说。
之后我们再无对话。
我却好几日无法忘记他的身影。原本我以为他将来一定能考上一所大学,却没想到他竟早早成了一个邮递员!
我并不是轻视邮递员这个工作,只不过我从没想到他会成为一个邮递员。
我的同学成了一个邮递员!真不可思议!
是一种很强烈的反差不是吗?
我的那些高中同学大都进入了高等学府深造,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充满希望和未来的星光大道,而我在这个假期遇到的这些早早被分流的男男女女,他们过早地被钉在了生活的十字架上,我能够深刻地体会到他们内心深处的自卑,这也是对自己命运的妥协吧。正因为这样,他们甘于现实,然后堂而皇之地告诉每个人是社会造就了今天的我,社会该负所有的责任!
在我看来,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谁也怨不得谁!
我们曾经每个人都站在同样的起跑线上,不是吗?
为什么仍然有人跑了第一而也有人跑了最后一名?当然,我不能面不改色大言不惭地说这些公平不公平之类的话,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程度,如果没有我母亲的帮衬,也许我早就也和他们一起分流到一所中专,每天混日子,然后随便找个人嫁掉……
老天,那样的生活和我现在的理想真的相差太远!
突然间,我感受到一种满足。
我想至少面对他们,我该知足一些了。
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思念过一个人。
即使是姜毅或者汉尼拔都不曾。
我想茵茵在我的生命中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可动摇的位置。思念渗透进我的每一寸肌肤,好想和她像在学校的时候一样,促膝长谈,或者一起四处去探险,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那个真实的率性的我。
而现在,我们只能在电话的两端,进行着不太顺畅的交谈。我们似乎对于这种沟通方式不太习惯,拿着电话筒很多想说的话都说不出。大多时候两个人都是不知所措的缄默,我们原本都不是特别善谈的人,而这条长长的电话线真的让我感觉到了距离!
写信也是如此。我很少有写信的经验。甚至上学的这半年,我从没写过一封家书。有事顶多打个电话,用最短的时间把事情说清楚。其实,看着同学们在教室里埋头写信,我真的很羡慕,甚至也曾经数次拿起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总不能只写一句“我过得挺好的”吧,而其他的话,我是说不出口的。我怕一旦多说一句,就会让母亲明了我在这里并不如我自己所说的那么好!我不想对她示弱,不想!
茵茵也是一个不善于写信的人。她的信往往只是一页信纸再多一点。而内容也是很随性的,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每次收到她的信,我都会反复去读,然后嫌她写得太少!
不过,很多事情都是要一步步地来,我们都需要努力,向彼此的心再度靠近,还要努力学会诉说!
——并且彼此慰藉。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家里迎来送往的不只是亲戚朋友,更多的是些我都不认识的人。送礼的、献媚的、甚至还有上访的。
我是第一次在家里和一个上访的人接触。为什么是第一次呢?以前也看到过不少来上访的人,他们大都被隔在门外不予理睬。我从来不会感觉那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而这一次,也是正要回家的我,在家门口遇到了这样一个女人——
她大概有三十七八岁吧,一米六多的个头,穿得很朴素,却化了一个很不相配的浓妆,眉毛黑得像用黑碳画上去的,唇膏竟然用了大红色,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突兀而奇特。
我本来没有想要理会她的,我甚至第一次在门口看到她后,二话没说转身进屋就把她隔在了门外,连她和我说的话我都没听清楚。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再次出门买东西,回来时看到她仍然在门口,整个人冻得哆哆嗦嗦的,她在狭窄的楼道里来回踱步,大概是想借着肢体活动来暖和一下。
我走到门口,正想开门,又觉得不太妥当,我转身问:你有什么事?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会主动和她讲话,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我有些不耐烦和一个傻兮兮的女人一起站在家门口罚站,我皱皱眉又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没事请别在我家门口晃了,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不,不要,我是来上访的,我有重要的情况要和市长反映。她慌乱得为自己辩解。
是吗?我盯着她提出疑问。
真的,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向市长反映。
她现在不在家,你先回去吧,或者你可以到****部门去反应情况。我再次委婉地劝她离开。
可是,我这事情,和别人不好说,会惹麻烦的。我……
算了,不管你了,你自己等吧,我要进去了。我放弃劝导她。
那,等等,你……能不能帮我把我写的材料转交给市长?她急忙拿出一叠稿纸,脸上写满乞求。
我犹豫了一下,本不想答应,但是忽然心中闪过一丝怜悯的情绪,它促使我接过了那份材料……但当我真的把材料拿在手里的那一刻,我忽然后悔了,忽然有一种预感,这份材料可能会替我惹来很多麻烦。可……我最终拿了材料然后进门。那个上访的女人也安心地走了,不过她走时还在说过几天还会来的……老天……瞧我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如果是什么不能揭开的内幕,会不会……
我犹豫着,把那份材料顺手带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本想等母亲回来再亲手交给她。但……好奇心迫使我的眼睛落在那一行行娟秀的字上——
叶市长:
你好。
我是一个下岗工人,现在成了一名家庭主妇。我不怨领导让我下岗,那是我自己没本事。我今天要向您说的是关于我丈夫的事情。
我本来不想说这些事的,可是现在我感觉我不得不说了,作为一个普通的市民,我觉得那些人的做法太过分了,让咱们老百姓伤心呀!
这事还得从我丈夫说起,他是图县的副县长。我丈夫刚调到那儿的时候,因为工作能力强所以年年评比得第一。但这几年他却是活没少干,却差点被排挤出县委班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我丈夫不和他们一起出去嫖,所以他们认定我丈夫不和他们一心。
我丈夫可是个老实人呢,从来就只知道认真干活,他虽然看不惯那些领导们的脏事儿,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可是,现在他不说话不表态都不行了。他回家经常跟我说这些事情。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在他们那些人面前保证一定不会把他们的秘密说出去,可是他们还是硬逼着他加入他们一伙,让他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出去喝酒玩女人。
再说这图县吧,一共有一个正县长,两个副县长,还有********、副书记,他们这些人都是一伙的,县委有个姓张的司机专门为他们寻找吃喝玩乐的地方,每天下午才三四点多就放下工作出去喝酒玩女人。他们这些人哪还像是咱们共产党的干部呀。
上一次选举前,县长就把那意思说给我丈夫听,如果他再那么顽固就让他落选。回来后,我丈夫和我商量。他说要不我不干了?
我说那哪成,要不……既然调不走就请他们吃顿饭吧,让他们玩得高兴点。我还给他拿了一千块钱。我跟我丈夫说我相信你,你不会干那些事的。
我丈夫于是拿了钱请那些个魔鬼吃饭,还给他们找小姐。可是当天选的饭馆他们领导竟然还不满意,因为那个“小姐”不同意“蹦锅”,大概是钱没有谈合适吧。搞得他们领导很不高兴。
您知道“蹦锅”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发生性关系啦。找小姐陪喝酒也就是五十或者一百元的票子,可是如果想“继续”就得再给钱。那些小姐,给少了还不满意。如果不是公款报销,他们那些人谁敢天天出去找乐子,那些小姐一往家汇钱就是几千几万的。这钱可倒挣得容易。
没办法,我丈夫过了几天只好再次拿钱请客。这次他请亲自找了上回那个“小姐”,付了钱,才总算让他们领导玩得很满意。后来的选举我丈夫终于顺利过了关。
从那以后我丈夫就跟着这些人到处喝花酒,他们有的时候还到别的远地方去找什么“俄罗斯小姐”。
我担心呀,我丈夫天天这么跟着他们,会不会早晚也学坏了?我变得疑神疑鬼,每天晚上如果他不回来我就打他手机,我们两个还经常为了这些事情吵架。
您说我能不担心吗?现在外边那些“小姐”都多脏,还有什么性病、爱滋病的。
哎……
有一次,我丈夫还挨了一个小姐的打。这事是我听我丈夫说的。他跟领导们经常去的一家酒店有一个小姐,每次他一去那个女人肯定会坐到他身边,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他们领导故意安排的。我丈夫每次都是先给那个小姐钱,然后告诉她不用陪了,自己玩吧,然后他就到门口抽烟去。这样做也算是个办法不是。可那个小姐被拒绝了几次觉得很没面子,竟然找来黑社会的小混混把我丈夫打了一顿。您说说,这还有没有天理呀?
我丈夫现在每天都很晚回家,我也跟他说过,要不跑跑调动?他也没吱声。我也知道调动不容易,可是长久下去这日子还能过吗?
听说那些领导一年光玩小姐就要花掉十多万。哪个不是长期包养着一两个小姐,还四处去嫖。这得够我们这些工人干多久的?
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破事,我就不说了。
我反映这些情况,一是因为真的看不过去眼了,我和我丈夫现在也是天天吵着要离婚。二是我真的不齿他们的行径,应该给他们判刑让他们坐牢。他们哪一个不是贪污受贿的大户。我丈夫本来想做个清官,也让这些人给糟蹋了。
谢谢!
这封信没有落款。
看来那个诉说了自己心事的女人还是有所忌惮。
这份材料真的是很沉重呀。至少我觉得很触目惊心。一个好人,却硬生生地给拖累成了腐败分子。这究竟是谁的过错?他们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吃喝玩乐又是谁的过错?
我也没有想到,现在的妓女们猖狂到了如此境地。
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在邮局偶遇的,我们都在台子上写汇款单,我是网上购物,她似乎是往家里寄钱。她身上有股很浓的风尘味道。
而她竟然问我:成龙的“龙”字怎么写?
今天晚上的天气很好。能看到天上明亮的星星。
母亲依旧回来得很晚,节日快到了,他们这些领导总是忙着应酬各色的宴会。今天大概也不例外,从她身上散发出不属于这个家居的烟和酒的气味让我能够轻易地联想到今晚是个什么样子的宴会,甚至母亲坐在一群男人当中的模样、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表情我都能够描绘得很细致。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这样的她。女人做事业无可厚非,但要是因为需要做事业而堕落,就不好了。呵呵!我自嘲地摇摇头,母亲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呀,她想必要比我这个政治门外汉更清楚许多。
我拿了那份材料走出房间,她正坐在客厅里沉思。她总是喜欢这样,无论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很容易地陷入自己的沉思。这一点,好像我们母女很相像,我也经常这样,忽略别人。
我坐在母亲对面,仔细端详着母亲那张连化装都无法掩盖疲倦的面容。母亲真的老了很多,再意气风发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
哎……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总是喜欢叹气。正好拉回母亲的思绪,她一回神看到坐在她对面的我,有些惊讶,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从没像现在这样正经地坐在一起谈过话。
我把材料放在茶几上并且推到她面前。还是像以前那样一副冷然的表情,说:一个女人留下的。让你看看。
女人?什么女人?她不太明白我的话。
我倒是先靠在了沙发背上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开口说:就是一个上访的。
她似乎不太高兴,不知道是因为我拿给她一份她最讨厌看的上访文件或者是因为我的坐姿。那材料怎么到你手里了?她又发问。
哦,她在外面站了一下午,我看着挺可怜的,就让她把资料留下先回去。我像在说着一件跟自己不太相关的事。
那——资料你看过了?母亲又是一副领导在审问下属的样子。我一直很怀疑,是不是当市长也有职业病?
是,看过了。我回答得很干脆。然后还又在沙发上动一动,换个位置,刚才的坐姿有点累人。
母亲还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里面说些什么?她并没有急着拿起来看,而是询问看过材料的我。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反驳她的提议。我才没那么傻,往她的枪眼里钻。
母亲却并没有急于看材料,她只是稍稍地瞄了一眼,然后又收回视线。那你对这份材料怎么看?母亲再度发问。她总是喜欢这样,询问我的关于大小政治的一些意见,我想她可能希望培养我成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这却不是我的喜好。但是我喜欢对任何看着不顺眼的东西品头论足,这一点母亲知之甚详,所以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义无返顾地投身她给我设立的种种辩论陷阱。她喜欢在我滔滔不绝之后打击我,一直喜欢,直到现在。
我吗?我装傻,摆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这招是跟茵茵学的,她很会用这招骗人的,屡试不爽。
不想说,还是不会说了。没想到才离开半年你的应变能力就变得这么差。她摆出一副嘲讽的样子,摆明了是想要激怒我再次自动跳进她亲自挖好的陷阱。
怎么会呢?我这叫“沉默是金”。现在很流行的,你看我给你摆个造型。我耍宝似的给她摆了一个“沉思者”的造型。
你看看你这半年,究竟学了点什么。她似乎不太满意我的轻率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