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自清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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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杂论卷(24)

这本书一名《生活方法新论》。这是二十年来同类的书里最有创见最有系统的一部著作。同时又是一部有益于实践的书。书中所讨论的生活方法似乎都是著者多年体验得来的,所以亲切易行;不像有些讲修养方法的立论虽高,却不给人下手处,讲生活方法而不指出下手处,无论怎样圆妙,也只是不兑现的支票,那是所谓“戏论”。戏论的生活方法不是方法,读者至少当下不能得到甚么益处。固然,实践是一步步的实践,读了一本书当下就成贤成圣,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本书中所指示的生活方法多是从日常行事中下手,一点不含糊,当下便可实践,随时随地都可实践。书中说:

但如果一个人于事亲的时候,对于每一事,他只须想他所希望于他的儿子者如何,则当下即可得一行为的标准,而此标准对于此行为,亦是切实底而又合适底。一个人于待朋友的时候,对于每一事他只须想,他所希望于朋友者若何,则当下即可得这一行为的标准,而此标准对此行为,亦是切实底而又合适底。(四一至四二面)

这样实践下去便是“做人”。而做人即是“照着圣人的标准‘做’者”(二九面)。

有一位朋友从《中学生》上读了本书前一两篇,曾经写信来说,抽象的议论太多,恐怕读者不会感到亲切,也未必能找到下手处。关于下手处,上节已论。本书虽以抽象的议论为主,但多引“眼前所见底事为例证”(八面),这便见得亲切,也便指示了下手处。书中又常引证小说和笑话,增加趣味。这都是所谓“能近取譬”。但例证自然不能太多;不太多的例证似乎也尽够了,不是所谓“罕譬而喻”。抽象的议论只说及一类一类的事,诚然会“常使人感觉宽泛,不得要领”(四○至四一面)。但要一件一件事的说,必不免挂一漏万,而且太琐屑太冗长,会教人不能终卷。古圣先贤的教训也有零碎的说及一件一件事的,虽是切实,可是天下没有相同的事,实践起来,还得自加斟酌(参看四一面)。本书只举例证,用来烘托那些议论,启发读者,折中于两者之间,是很得当的。再说,同是抽象的议论,可以是“死的教训”或“似乎不能应用的公式”(参看七至八面),也可以是著者“真实自己见到者”(一七六面)。若是前者,自然干燥无味;可是若是后者,却能使人觉有一种“鲜味”(参看一七五、一七六面)。本书的议论似乎是属于后者,虽然是抽象的,并不足病。读者只要细细咀嚼,便可嚼出味来。就青年人说,高中二三年级和大学生都该能读这部书。但现在一般青年人读惯了公式的议论文,不免囫囵吞枣的脾气。他们该耐着性儿读这部书;那么,不但可得着切实的生活方法,还可以得着切实的阅读训练。

“五四”运动以来,攻击礼教成为一般的努力,儒家也被波及。礼教果然渐渐失势,个人主义抬头。但是这种个人主义和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的个人主义似乎不大相同。结果只发展了任性和玩世两种情形,而缺少严肃的态度。这显然是不健全的。近些年抗战的力量虽然压倒了个人主义,但是现在式的中年人和青年人间,任性和玩世两种影响还多少潜伏着。时代和国家所需要的严肃,这些影响非根绝不可。还有,这二十年来,行为的标准很分歧;取巧的人或用新标准,或用旧标准,但实际的标准只是“自私”一个。自私也是于时代和国家有害的。建国得先建立行为的标准;建立行为的标准同时也就是统一行为的标准——生活方法标准化。这部书在这件工作上该有它的效用。这部书根据宋明道学家的学说,融合先秦道家的学说,创成新论。宋明道学家是新儒家。“五四”以来一般攻击的礼教,也是这些新儒家的影响所造成。但那似乎是他们的流弊所至。他们却有他们的颠扑不破的地方;可惜无人阐明发挥,一般社会便尔忽略,不能受用他们的好处。本书著者能够见到那些颠扑不破的道理,将它们分析清楚,加以引申补充,教读者豁然开朗,知道宋明道学家的学说里确有许多亲切的做人的道理,可以当下实践。这差不多是一个新发现。再者,道家的学说,一般总以为是消极的,不切世用。本书著者却指出道家对于利害有深广而精彻的衡量,可以作我们生活的指针。而教人放宽胸眼一层,也可以补儒家的不足。这两层著者在《中国哲学史》里已经说及。不过本书发挥得更畅罢了。这也是一个有用的发现。

本书所论的生活方法,有些是道德的,有些是非道德的——可是不违反道德的规律的(五至六面)。第一篇是《尊理性》,这是本书的骨干。以下各篇都从尊理性派衍而出。现在是理性的时代,理性的重要最显明易见。尊理性是第一着,是做人的基本态度。《行忠恕》是说怎样对人。《为无为》着重“无所为而为底无为”(六三面),是说怎样对事。《道中庸》是说行为要“恰好或恰到好处”(八四面)。《守冲谦》是教人“重客观”“高见识”“放眼界”(一一三面)。《调情理》是教人“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一三六面)。《致中和》是说健全的人格以及人和社会的分际。《励勤俭》是教人“自强不息”(一六一面)“有馀不尽”(一六六面)。《存诚敬》是说要“有真至精神”,并要“常提起精神”(一七七面)。《应帝王》是说“作首领的人应该无为”(一八六面)。这几篇是相当衔接着的,著者思想的顺序从这儿各篇简略说明里可见。《调情理》篇说到“无‘我’的成分之恕”(一四一面),实践起来,效用最易看出。而《为无为》篇论兴趣和义务,更是我们所急应知道的,著者的见解给我们勉励,同时给我们安慰。这里引那末一段儿:

一个人一生中所作底事,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他所愿意作者,一部分是他应该作者。合乎他的兴趣者,是他所愿意作者;由于他的义务者,是他应该作者。道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愿意作底事说。儒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应该作底事说。道家以为,人只须作他所愿意作底事,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儒家以为,人只应该作他所应该作底事,这在心理上是过于严肃底。他们必须将道家在这一方面所讲底道理,及儒家在这一方面所讲底道理,合而行之,然后可以得一个整个底无所为而为底人生,一个在这方面是无为底人生。(七九面)

本书的特长在分析意义;这是本书成功的一个主要原因,全书从《绪论》起,差不多随时在分析一些名词的意义,这样,立论便切实不宽泛,不致教人起无所捉摸之感。《绪论》里解释“所谓新论之新”,分为五点(四至一一面),便是一例。但最重要的还是分析“无为”和“中”两个词的意义。“无为”共有六义,著者一一剖解,可以说毫无遗蕴(五八至六二面)。“中”的歧义也多,著者拨正一般的误解,推阐孔子朱子的本意,也极精彻圆通(《道中庸》篇)。此外,如解“忠”为“己之所欲,亦施于人”(三八面),并加以发挥(《行忠恕》篇)。以及逐层演释“和”的意义(《致中和》篇),都极见分析的工夫。这种多义或歧义的词,用得太久太熟,囫囵看过,总是含混模糊,宽泛而不得要领。著论的人用甲义,读者也许想到乙义;同一篇论文里同一个词,前面用甲义,后面就许用乙义丙义,再后面或者又回到甲义。这样是不会确切的,也不能起信。所以非得作一番分析的工夫,不能有严谨的立论。这需要多读书,多见事,有理解力,有逻辑和语文的训练,四样儿缺一不可。从前有过逻辑文的名称,像本书的文体才可以当得起这个名词。本书著者冯先生还有《新理学》,《新事论》两部书(商务版),文体相同,但前者性质专门些。长于分析文体的还是金岳霖先生,他的哲学论文多能精确明畅,引人入胜。金先生的白话文似乎比较纯粹,冯先生的还夹着不少文言成分,即各自成为一家。我觉得现在的青年人多不爱读议论文和说明文,也不爱作,不会作。这实在不切世用。高中二三年级和大学生即使只为学习写作,也该细读本书和《新事论》。他们读惯了公式的论文,缺少分析的训练;这两部书正是对症的药。而且无论学习白话文或文言文,这两部书都能给他们帮助,因为这两部书里文言成分不少。

短长书

书业的朋友谈起好销的书,总说翻译的长篇小说第一,创作的长篇小说第二;短篇小说和散文,似乎顾主很少,加上戏剧也重多幕剧,诗也提倡长诗(虽然诗的销路并不佳),都可见近年读书的风气。这些都只是文学书。这两三年出版的书,文学书占第一位,已有人讨论(见《大公报》);文学书里,读者偏爱长篇小说,翻译的和创作的,这一层好像还少有人讨论。本文想略述鄙见。

有人说这是因为钱多,有人说这是因为书少。钱多,购买力强,买得起大部头的书;而买这些书的并不一定去读,他们也许只为了装饰,就像从前人买《二十四史》陈列在书架上一样。书少,短篇一读即尽,不过瘾,不如长篇可以消磨时日。这两种解释都有几分真理,但显然不充分,何以都只愿花在长篇小说上?再说买这类书的多半是青年,也有些中年。他们还在就学或服务,一般都没有定居;在那一间半间的屋子里还能发生装饰或炫耀的兴趣的,大概不太多。他们买这类书,大概是为了读。至于书少,诚然。但也不一定因此就专爱读起长篇小说来,况且短篇集也可以很长,也可以消磨时日,为甚么却少人过问呢?

主要的原因怕是喜欢故事。故事没有理论的艰深,也不会惹起麻烦,却有趣味,长篇故事里悲欢离合,层折错综,更容易引起浓厚的趣味,这种对于趣味的要求,其实是一种消遣心理。至于翻译的长篇故事更受欢迎,恐怕多少是电影的影响。电影普遍对于男女青年的影响有多大,一般人都觉得出;现在青年的步法、歌声,以至于趣味和思想,或多或少都在电影化。抗战以来看电影的更是满坑满谷,这就普遍化了故事的趣味(话剧的发达,也和电影有关,这里不能详论)。我们这个民族本不注重说故事,第一次从印度学习,就是从翻译的佛典学习(闻一多先生说);现在是从西洋学习。学生暂时自然还赶不上老师,所以一般读者喜爱翻译的长篇小说,更甚于创作者。当然,现在的译笔注重流畅而不注重风格,使读者不致劳苦,而现在的一般读者从电影的对话里也渐渐习惯了西洋人怎样造句和措辞,才能达到这地步。

现在中国文学里,小说最为发达,进步最快,原已暗示读者对于故事的爱好。但这个倾向直到近年来读者群的扩大才显明可见。读者群的扩大,指的是学生之外加上了青年和中年的公务人员和商人。这些人在小学或中学时代的读物里接触了现代中国文学,所以会有这种爱好。读者群的扩大不免暂时降低文学的标准,减少严肃性而增加消遣作用。现代中国文学开始的时候,强调严肃性,指斥消遣态度,这是对的。当时注重短篇小说,后来注重小品散文,多少也是为了训练读者吟味那严肃的意义,欣赏那经济的技巧。这些是文学的基本条件。但将欣赏和消遣分作两橛,使文学的读者老得正襟危坐着,也未免苦点儿。长篇小说的流行,却让一般读者只去欣赏故事或情节,忽略意义和技巧,而得到娱乐;娱乐就是消遣作用,但这不足忧,普及与提高本相因依。普及之后尽可渐渐提高,趣味跟知识都是可以进步的。况且现在中国文学原只占据了偏小的一角,普及起来才能与公众生活密切联系,才能有坚实的基础,取旧的传统文学和民间文学而代之。

文学不妨见仁见智,完美的作品尽可以让严肃的看成严肃,消遣的看成消遣,而无害于它的本来的价值。这本来的价值却不但得靠严肃的研究,并且得靠消遣的研究,才能抉发出来。这是书评家和批评家的职责,而所谓书评和批评包括介绍而言,我们现时缺乏书评(有些只是戏台里喝彩,只是广告,不能算数),更缺乏完美的公正的批评。前者跟着战区的恢复,出版的增进,应该就可以发达起来,后者似乎还需较长时期的学习与培养。有了好的书评家和批评家,才能提高读者群的趣味,促进文学平衡的发展;那时不论短长书,该都有能欣赏的公众。但就现阶段而论,前文所说的倾向却是必然的,并且也是健康的。

修辞学的比兴观

——评黎锦熙《修辞学比兴篇》

(商务印书馆)

这部书原是一本讲义,民国十四年写定(《自序》)。而这本讲义又是《文心雕龙比兴篇校释》一文的扩大(七十二面)。所以体例和一般的修辞学书颇不同。《自序》里说,“宏纲之下,细目太张。例句号码,数逾三百。诂训校订,曼衍纷纭。”这是真话。书是三十二开本,一百十面,只论显比,自然够详的,也够繁的。书中主要部分以“句式”为纲,而黎先生称那些句式为“修辞法”(一面);这却暗示着指点方法的意思,与一般的修辞教科书又相同了。不过本书所取的是所谓“综合而博涉的讲法”,与教科书之整齐匀称不一样,并不像是给初学者指点方法的。这是体例上自相矛盾的地方。

《自序》里说:“修辞学所说的,只能在批评上指导上反省上呈露一些实效,并没有甚么大用处。那么,这种综合而博涉的讲法,也许比那法令条文似的许多规律,或者肤廓不切的许多理论,倒可多得点益处。”这是黎先生的辩护。但本书若有些用处,似乎还只在“批评上”。《自序》里又说:“一个人要专靠着修辞学的修习而做出好文章或者说出漂亮话来,那是妄想。”这是不错的。修辞学和文法一样,虽然可以多少帮助一点初学的人,但其主要的任务该是研究语言文字的作用和组织,这可以说是批评的。明白这一层,文法和修辞学才有出路。本书作者虽然还徘徊于老路尽头,但不知不觉间已向新路上走了,这个值得注意。

本书的毛病在杂。《自序》里说:“刘勰(《比兴》)之篇,陆机(《连珠》)之作,既成专释,理应别出;嵌入其中,不免臃肿。”这是体制的杂。不过真觉得“臃肿”的是附录的那篇《春末闲谈》,白费了五面多。刘、陆之作,就全书而言,放在里边还不算坏。书中例句,古文大概到韩愈而止,是《马氏文通》的影响。韩愈以后的也可引,但甚少(只四例),韵文却到皮黄剧本而止。韩愈以后那四例,零零落落,不痛不痒的,尽可以换去。书中有白话文例二十二个。六个不曾注出处,似乎是随手编的。其余出于《石头记》《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的五个,出于鲁迅《阿Q正传》及徐志摩《曼殊斐儿》的四个,出于译文的七个。选得太少,范围太狭,不足以代表白话文。况且欧化的白话文和译文,其句式乃至显比,较古文及旧韵文变化很多,值得独立研究。附合讨论,不足以见其特色,而又附得那样少,近于敷衍门面,简直毫无用处。不如将这二十二例一律删除,专论旧体,倒干脆些。这是选例的杂。至于用所谓“晋唐译经”体(《自序》)为纲,白话文为说明,又是文体的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