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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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恐惧/朱日亮(8)

有一次梁君忽然说她看见了胡峰。戴隐把房门关上,问她,你真的看见他了,你确定是他吗?梁君说,我能在哪里看到他?我连公馆的院子也没出过,我不敢确定是他,我觉得像他。戴隐打断她问,你还没回答你是在哪里看到的他。梁君说,在公馆的门房。我看到他了,他没看到我,他在和门房说话,他的样子就像一个茶房。戴隐说,是他。梁君说,他来上海干什么,他怎么当了茶房呢?戴隐沉思着说,不知道。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梁君忽然流泪了。戴隐知道梁君想的是什么,他想是把话说出的时候了,他说,君,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的心,我想你也该知道我的心。梁君说,以前我知道,现在我却不知道了。戴隐替她拭泪,说,君,我有话要对你说。梁君说,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你也不必为难。戴隐知道她还在误会之中,急切地说,君,你知道胡峰来上海干什么?梁君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戴隐说,来杀我。梁君一惊,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她抖着嘴唇说,他为什么要杀你?戴隐说,在他的心中,我是个renegade。梁君说,你怎么是renegade?戴隐说,我承认我是个renegade,自那一次你来警察局,我俩走出警察局,我就是一个renegade了。梁君说,你不是。戴隐说,在你心中我不是,在他心中我是。现在不要说是不是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搬出去,实行和你的同居吗?就是因为胡峰,我觉得胡峰是跟着你来上海的。梁君说,怎么会?戴隐说,是暗中跟着你来的上海。还记得码头那一枪吧?那一枪就是冲着我来的,幸亏那一天的大雾。我猜这些日子,胡峰一直在寻找机会,当茶房也是他为了寻找机会。如果我和你搬出去实行同居,我们住不起像家里这样的大房子,也不会有门房替我们盘查陌生人,家里也不会有汽车接送我,我每天都要步行去圣约翰,那样,我就时时处在枪口之下。梁君扑进戴隐怀里,又流了眼泪,梁君万没想到戴隐竟是这样命悬一线,竟是这样每时都面对着枪口。戴隐说,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搬出去了吧?梁君说,那我们怎么办?戴隐说,逃。梁君说,逃去哪里?戴隐说,逃到让胡峰找不到的地方。梁君抖得不成样子,她说,那我们赶紧走吧。戴隐说,不行。梁君说,为什么?戴隐说,没有钱,我拖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钱,你也知道,我父亲虽然是银行家,我个人却是没有钱的。在上海我是用不到钱的,可是逃出去就得用钱了。我正在暗中筹钱。梁君说,什么时候能筹到啊?戴隐说,不能等了,你把衣服收拾好。梁君点点头。

戴隐和顾家小姐订婚的事情已经进入公馆的议程,订婚之后就是结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戴公馆那几日显得喜气洋洋。那几天夫人和先生对梁君反而显得越发热络。是啊,戴隐的大事已经定妥,何必对一个借住公馆的小女子那么刻薄呢?戴家是有教养的,不要说一个密斯梁,几个密斯梁也不在话下。

那天夫人和顾家女孩从霞飞路的永合首饰店回来,门房把一封信交给夫人。夫人和顾家女孩是去首饰店订购订婚钻戒,顺便还看了结婚的戒指。兴冲冲的夫人打开信一看,莫名其妙地说,这种事何必留封信?又对顾小姐说,这下可好了,那个密斯梁总算搬出去了。顾小姐却是有些狐疑,把信拿过来,信上写道:母亲,我陪密斯梁去圣约翰考试,大概要几天,密斯梁考中就要搬出去了。——易儿上。

然而三天后那个密斯梁没有回公馆,戴隐也不回公馆。银行家夫妇先还不以为意,以为儿子是帮忙密斯梁。又过了三天,戴隐仍没有回公馆。银行家终于感到了蹊跷。自从戴隐回到上海,一向是不在外留宿的,这马上就要一个礼拜了,戴隐竟是踪影不见。银行家打发人找遍了圣约翰,仍是不见戴隐的影子,熟悉的同学告诉说,他们也差不多一个礼拜不见戴隐了。

戴公馆炸了锅。

这两人一定是私奔了,那封信不过是缓兵之计。但是面对这样的事,经见颇多的银行家也无计可施。夫人欲登报寻人,让先生制止了,银行家说,想也不要想,我们这种人家又不是什么封建家庭,登报寻人,怕是全上海都要笑掉大牙。他成心要做这种事,你登报也没有用处。现在的事情是如何安抚顾家女孩。

9

广州的岭南学院来了两名新教师,原本男教师教体育,女教师教国文,但到校之后,男教师却做了图书馆的管理员。谁都知道,那时的体育还是新生事物,大凡新生事物总是稀缺,也总是显得重要。放着体育教师不当,做个图书馆的职员,的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校董们觉得那个男教师真的可以做个出色的体育教师,他的身形十分健美,看着就像希腊雕塑一样。岭南学院其实只是一间新成立的中学,本来要在术科改革一下的,但男教师执意要去图书馆,学校没有办法。

看样子这一对青年教师是一对恋人。不过暂时他们并没有住到一起,学校还没有那样的条件。奇的是男教师住进了教工的宿舍,女教师却在外租了房子。

怎么会是这样一种局面呢?学校不解,梁君也不解。那一天她帮着戴隐收拾屋子,把心中的郁闷说了出来。戴隐扶着梁君瘦削的肩头说,君,我知道你盼着同居,我也盼着呢,可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机。梁君说,这里是广州,没有人知道你我在广州。戴隐笑笑,说,我知道他也在广州。梁君心中一冷,说,怎么会?连你父母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他怎么会知道?戴隐说,我有预感,他也在广州。梁君说,那我们就更要在一起。戴隐说,我们从上海一路一起过来,我已经悔得要命。梁君说,我不明白,一路不是很安稳吗?戴隐说,我一路都提着一颗心,我知道他一路都在跟着我们。我最怕的不是那一枪击中我,而是击中我身边的你。君,你知道吗,我真的是害怕,我怕死了,所以我不能和你实行同居,如果你我在一起,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它不认识你我。

梁君说,那就更要在一起了。戴隐说,为什么?梁君说,我说不好。戴隐说,君,这次你必须听我的,这一段日子我们忍一下,过了这段日子如果没事,他可能就不在广州。

岭南学院附近有一座寺院叫灵隐寺。那一天寺里来了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他对住持说要自愿剃度。住持看着这个很斯文的年轻人说,施主凡心未定啊。年轻人说,如果不能剃度,住持能否让我在寺中借住几日?住持说,这怕是你的目的吧?寺小僧多,施主还是另行方便吧。年轻人说,我可以在寺中做些粗活。住持猛然想起寺中一个净头生了怪病卧床不起,如果这个年轻人肯干,不妨让他替上几日,净头那活在寺中算是不费什么体力的。住持说,寺里倒是有个事情,不知你能不能干。年轻人说,我还有些体力,人也年轻,任什么事都能干。住持说,你是俗世之人,我只能让你借住几日,过几天那个净头将养好了,你便自寻方便。年轻人说,听凭住持发落。住持说,阿弥陀佛。

净头的职责就是管理寺中的茅厕。寺中不比俗世,凡事讲究干净整洁,所以那茅厕几乎是一天一清,还要打扫得纤尘无有。每一天僧值还要过来查验,查验的方法是眼中没有污物,鼻中没有臭味。出家人食素,那眼睛和鼻子也就分外敏感,特别对一个生人,又是借住于此的俗世之人,僧值格外挑剔。然而对胡峰来说,这并不是不可以忍受的,何况寺中还管着一日三餐,人也有一个睡处。只要凡事勤勉,僧值愿说由他去说。

胡峰没想到他会南下广州。那一天清早,他看见戴隐和梁君上了黄包车。这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胡峰从没见过两个人双出双入,他只见过戴隐每日坐家里的汽车出入。汽车胡峰是跟不住的,那时的汽车又十分稀少,所以胡峰不能跟着戴隐,他只能选择在公馆对面的旅店蹲守。这一次两人一起出去,又是坐的黄包车,胡峰知道这是一次机会。而且事情的确可疑,他们怎么大清早就出去了,放着家里的汽车不坐?胡峰想也没想,转身拎起藤条箱子上了一辆黄包车,那个时候老板还在打麻将。他对师傅说,跟定前面那两个人。

胡峰已经想不起来过去的那些细节——他是怎么到的火车站,又是怎么上的南下的火车?他只记得他的一条腿痛得厉害,那是火车上查票,逃了一路车票的他,补了票仍被两个乘警痛打了一顿。

其实在火车上他有无数次的机会。有了车票,他也就有资格选择座位了,他距离他们并不远,他们在车厢的中部,他在车厢的尾部。那时他就发现了戴隐的聪明,戴隐没有选择包厢真是聪明,混在一帮散客之中任谁也是难以下手的。下了手也没有退路,所有过程都在众目睽睽之中。那是一条死路,他的死路反而成了他们的生路。

他不怕死。他怕击中的不是戴隐,那就是乱杀无辜了,如果那颗子弹伤到梁君,将会让他一生在懊悔中度过,不啻自己的死。那太可怕了,想也不敢想。所以虽有无数次的机会,胡峰都隐忍了。这么说不是表示胡峰放弃了机会。一路之上他几乎没睡过觉,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发现即使去厕所,那两人也是双出双入彼此依偎着。目睹那种情景让他的眉峰越拢越紧,那一刻他的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喷射出来,他的肺病又犯了。

此后就是这座灵隐寺了。

胡峰想不到落脚于灵隐寺反而限制了他。虽是俗世之人,住持仍给了他一件僧袍。住持说,你在寺里干一天,你就是寺中之人,披上吧,阿弥陀佛。这样一件僧袍让他成了一个没有剃度的僧人,至少表面上他有些与众不同。他不敢去岭南学院,那会让他更加引人注目。但他的眼睛却从没离开过学校的大门,任何一个人出入学校也休想逃过他的眼睛。

他一次也没看到过戴隐,但他曾经看到过一次梁君。不是在学校,而是在灵隐寺。他万万没想到梁君会来寺里上香,那一次他几乎躲避不及。那天他收拾过茅厕转出来时迎面就撞上了梁君。梁君低着头,他也低着头,他们都心事重重,没有留意身边匆匆而过的人。

梁君上香的样子显得楚楚可怜,不用猜胡峰就知道她为什么事上香、为谁上香。不久之前她还是一个新潮女子,曾经登报实行同居。胡峰压住剧烈的咳意,又一次拢紧了眉峰。

戴隐的话再一次应验了。那一天梁君也看到了胡峰,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他穿着一件僧袍。这件僧袍反而证明了戴隐的预感,如果他没有目的,又何必披上一件僧袍?他在遮掩什么?梁君忽然明白戴隐为什么坚持一个人住在学校,戴隐说得不错,胡峰果然在广州,他一直在准备射出一颗子弹,戴隐是在保护她。

必须离开广州了。

10

一年以后的江西地界,那是在洞庭湖畔,那地方十分荒凉。此前的路线是粤北,之后是粤西,之后是广西,再后又是粤北,每一次都是短暂的停留。那些日子,两人已走得精疲力竭。戴隐说,君,这就是洞庭湖了,歇一会儿吧。我想下水洗洗,已经多少日子没洗过澡了,我现在脏得不敢亲近你,我差不多成了一条癞皮狗了。梁君说,王小雁就说过你是落水狗。当年你还是美专的人体模特呢,我们女生都叫你希腊雕塑,瞧你现在就像一个农夫。你洗吧,我看着行李。戴隐说,可惜我当不上农夫,农夫多好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里还有一个女子等着他。

梁君说,那我们就在这儿当农夫吧。戴隐说,行啊,我是农夫,你就是农夫的媳妇。

自从离开上海,戴隐从来也没痛快淋漓洗过一次澡,那一次他觉得十分痛快,浩瀚的湖水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滴水珠,觉得自己和湖水融为一体了。他想,这么阔大的湖水也是由一滴滴的水珠构成的,那就当一滴水珠吧。从湖水中走出来,他招呼梁君也下来洗洗。

他们都听到了一声枪响。

九个月以后,梁君生下了戴隐和她的儿子。那时她已经回到北平,她为儿子取名戴布衣。王小雁问梁君,怎么给孩子取了这么老派的名字?梁君惨然一笑,亏你还是国文系毕业的呢,你再想想这名字。王小雁瞪起眼睛想了一气,忽然说,布衣,是不是“不易”的意思啊?

梁君流着眼泪抱起儿子。

(《作家》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