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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恐惧/朱日亮(7)

戴隐已经知道父亲会说什么,然而他的心思一点也没在即将开始的谈话上。他随着父亲和母亲去了书房。然而戴隐的父亲却是一句话没说,最后还是母亲说话了,她说,密斯梁就是燕大的那个密斯梁吧?戴隐答道,是她。母亲问说,她来上海干什么?戴隐说,我们要实行同居。母亲说,你这不是胡闹吗?她和我们家不登对。再说,顾家女儿怎么办?戴隐说,这和顾小姐有什么关系?母亲说,你们就要订婚了。戴隐说,要订你们订。母亲说,这叫什么话?我们家是有身份的人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他阿爸,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为什么还不说?你就让他胡闹下去吗?父亲轻轻咳了一声,这是他欲说话前的习惯,他叫着戴隐的小名说,小易,我们家不是那种封建家庭,家里是给你自由的,特别是你的婚姻大事,但是我觉得你的密斯梁不合适。戴隐神色漠然地说,怎么不合适,和谁合适?母亲说,当然是顾家女儿,我们两家在上海是最登对的。你父亲的名望和顾家的财力不要说在上海,在中国也是说得出的。戴隐说,我又不是和名望财力结合。父亲说,顾家女儿也是受过教育的,上海的教育比北平一点不差,顾家女儿相貌也说得出。母亲说,密斯梁那样的家庭怕是连咖啡也不会喝的。

戴隐沉默了一会儿,说,密斯梁从北平来就是投奔的我,爸妈,儿子希望你们做得像个长辈。母亲说,我们又不是她的长辈。父亲说,这个倒不必担心,我们会待她好的,人家毕竟是我们的客人。

从书房出来,戴隐就去了客房。梁君还像从邮轮上下来一样,衣服也没换。见到戴隐,梁君说,他们不欢迎我。戴隐说,不是有我吗?梁君说,我不想住在你家里,你不是找好房子了吗?我住到那边去。戴隐说,房子是找好了,家具什么的一点没有,你先在家里住几天,待我把房子收拾好,我们就住过去。梁君说,我一刻也待不下去。戴隐说,君,先委屈几天吧,一切都会好的。梁君流下了眼泪。

这天夜里,戴隐躺在床上睡意全无,思绪纷乱。

对于父母的干扰,戴隐早有意料,他并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在和父母的关系上,他是自由的,他们拴不住他。那个顾小姐也一样,虽然顾小姐并不让他讨厌,但和她订婚是不可能的。

戴隐忧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清楚,码头那一枪就是冲着他来的,如果那一枪不偏那么一点,如果今天没有这样的大雾,现在他已经不会躺在床上了。

是谁呢?戴隐马上想到了renegade。

是胡峰,一定是他。除了梁君没有谁知道他已回到上海,但胡峰是怎么知道的呢?会是胡峰吗?戴隐再也躺不下去了,他悄悄来到客房,轻轻地叩了几声,他知道梁君肯定没睡。梁君说,谁?戴隐说,是我。梁君说,戴隐,你不要进来了,不要让你母亲说闲话。戴隐说,我有重要的话要问你。梁君开了房门。戴隐关上房门。梁君说,你有什么重要的话问我?戴隐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只是想来看看你。梁君又落下眼泪。戴隐说,君,你来上海有人知道吗?梁君说,谁也不知道,连我母亲也不知道。戴隐说,啊。梁君忽然想起王小雁,又说,只有王小雁知道,我让她过几天告诉我妈,总不能让我妈总悬着一颗心吧?如果我直接告诉我妈,你也知道她不会让我来上海。戴隐说,你做得对。梁君又说,王小雁喜欢胡峰。

现在,戴易已经确定那一枪是胡峰所为了。梁君——王小雁——胡峰,这是完全可能的。胡峰已经在上海了,说不定他一直跟踪梁君,是随着她来到上海,他一定知道梁君是和他相会。从此以后,不见到他,胡峰是不会离开上海了,他会制造和自己见面的机会的,如果两人有那么一次见面,见面就会是他的死期。

那几天梁君在戴公馆待得心乱如麻。戴家待她的确如同客人一样,话却是不多说的,然而梁君知道她的背后有无数只眼睛,她像被软禁了。从她来到戴公馆第二天,戴家又来了一个顾小姐,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孩子。梁君感觉出男女主人都很喜欢她,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见到梁君却很安静,一下子就不说话了。不用谁告诉她,梁君就已经知道那个顾小姐是谁了。梁君一辈子也没碰到这样让她无比尴尬的情势,即使这样无比尴尬梁君也能忍受,她不能忍受的是戴隐那个遥遥无期的承诺。戴隐说不久之后就会让她搬出去,和她实行同居,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实现他的承诺。

戴公馆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上海对她更加陌生,上海的一切她都不晓得,可怕的是,连戴隐她也不懂了。

8

胡峰知道那场大雾让戴隐逃过了一劫。但是上海不会总有大雾的,胡峰的枪法也不会总是偏掉那么一点距离的。戴隐和梁君上了黄包车,胡峰也上了另一辆黄包车,他看见前面两辆黄包车走进了戴公馆,他看见戴易扶着梁君走进花园洋房。胡峰是来过上海的,岂止是来过,他曾在上海读过一年书。他讨厌上海的纸醉金迷,之后他选择了北平。他发现他喜欢北平,不是他喜欢北平那干热的气候,他喜欢的是北平激烈的学生运动。

胡峰终于发现他的那一点盘缠不够用了。现在他住在戴公馆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从窗子中抬眼就可以看见戴公馆的大门,再过一天,他就得从小旅店搬出去。胡峰知道他是绝不会搬出去的,他告诉老板钱很快就会寄过来的,求老板宽限几日。老板一双刀子眼狐疑地盯着他不说话。胡峰又说,这样吧老板,我可以给你店里干活,我不用你给我工钱,我的钱寄过来照付你无误。老板觉得这倒也不错,在自己眼皮底下,这人想跑也跑不了。实际上老板已经看出这个年轻人很奇怪,他成天猫在旅店里哪也不去,看他的样子绝不会是一个干粗活的人,这种人能不惹就不要惹他。老板说,那就委屈你当几日茶房吧,你年轻轻的,干个茶房总还干得动。胡峰干起了茶房才知道这活也不是那么好干的,除了挑剔的老板,老茶房个个欺生,他成了让人呼来喝去的奴隶,一个最卑下的奴隶。客人们也不好侍候,咸了淡了,冷了热了,说不定哪一次不顺心就会把茶水泼到他的脸上。胡峰忍住了,他们怎么欺负他都不重要,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那是他的使命。不管忙闲,胡峰的眼睛总不忘对面的戴公馆。戴公馆大门处有一个门房,除了主人,人们出出入入必要经过门房的盘查。戴家少爷仍然去圣约翰上课,但不再坐黄包车,而是让家里的汽车接送。每一天,汽车都会停在公馆院子里,戴家少爷从楼里出来,不必多走一步,就钻进了小汽车。少爷深居简出。有一次,胡峰连着干了几个班,腾出了一天假去了圣约翰大学。他把藤条箱子留在旅店,箱子里的那东西却藏在了身上。如果此行成功,他就再也不必回旅店了。圣约翰是一家洋人办的大学,校园大得不得了,胡峰找遍了校园,结果可想而知,那可是一座几千人的大学啊。

胡峰知道那个人是在躲着他,以前是他在暗处,对方在明处,如今是两个人都在明处,也都在暗处了。胡峰又回到旅店当起了茶房。他的钱没有寄过来,老板当然也不会放他走。胡峰在小旅店当了三天的客人,当了三十天的茶房,而且看样子这个茶房还要当下去。

梁君从没在戴公馆出现过,但胡峰知道她就在公馆里,说不定她和戴家少爷已经同居了。一当想起那个叫梁君的女子,胡峰的眉峰就会拢起来。

戴隐却不觉得自己是在暗处,他知道在暗处藏着的是有着两条剑眉的那个人。所以自从码头上那一声枪响,戴隐就一直坐自家的汽车上学,不光上学,只要是出入公馆,他必乘公馆的汽车。戴隐和圣约翰的导师说好了,这一段他会尽量在家里自修。导师当然是无何不可的,戴隐学业很好,是那种让导师放心的学生,何况大学又是松散性的授课,学生是可来可不来的,那就索性让戴隐自修。

那段日子,银行家和夫人也觉得奇怪,儿子忽然变得听话了,不像以前总在外面跑来跑去。当初他可是野着呢,放着上海的大学不读,偏要去北平读那个燕京大学。让他们不解的是那个密斯梁,她竟然能在公馆里待下去,他们一直在寻找密斯梁待下去的理由,他们在找,顾小姐也在找,但是有一天,戴隐把理由给了他们。那一天,银行家把儿子喊到书房,问他,你和那个梁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戴隐笑笑说,现在是同学关系。银行家当然不会对梁君下逐客令,尤其不能当着儿子下逐客令,夫妇都是有教养的人。银行家做欲言又止状,只听得戴隐说,先前我是给你们开玩笑呢,密斯梁想读圣约翰的英文科,她正在修英文课呢。银行家问,她不是已经读了燕大的国文系?戴隐说,女孩子读国文会读成老夫子,她喜欢英文,北平的英文不如上海。银行家点头,这倒也是。一边的母亲听得心花怒放,她说,你该想想顾家女儿的事了。戴隐说,给我一点时间吧,容我考虑考虑。这倒是个让银行家夫妇心安的理由,戴隐能这么表示,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何况顾家女儿也的确惹人疼爱,银行家夫妇一颗心更加妥帖了。

戴隐的心却仍在悬着。现在,让他最忧虑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对梁君的承诺。梁君已经在公馆待了将近一个月了,他能感觉她是在度日如年,他知道她一定对他有一百种想法:戴隐不是找好房子了吗,为什么不搬出去和我实行同居?戴隐一直在犹豫,是不是把他的忧虑告诉她。他明白不能再瞒下去了,再瞒下去,将不仅是天大的误会,而是天大的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