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客四平八稳的坐在板凳上,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平放在双膝之上的双掌也慢慢地打着拍子,若不是那一双狭长的眼睛至始至终都落在了白羽身上,恐怕同样坐在一旁的叶友文都会误认为花间客对于场下那小子是一点都不关心。
脸上一副不着边际的神色,花间客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叶悔一脉的心法口诀,花间客修炼了那么久也算是初通门径,对于叶悔的杀力为何稳居天下第一也是知晓的,心法口诀反而是其次,倒是叶悔一脉传承下来的刀法才是重中之重。
仔细想来,叶悔一脉的心法好像凭依于叶悔一脉刀法之上,给人的感觉,反倒像是那心法是自刀法之中推演而出,仅仅只是作为一个衍生品的存在;这于江湖众人先有心法的观念是大有不同的,但依花间客所想,从那叶悔的尿性,这套心法还真有可能是脱胎于刀法。
可以这般说,若是叶悔这一脉没了刀法,仅凭现在修习的心法,虽不会跌落出九州最为厉害武者的神坛,但武者们和煮江营公认的杀力第一的位置是十有八九保不住。
急于成为高手之中的高手的花间客,不是没有想过偷学叶悔的刀法,但在窥探到了这个世界水面底下的阴影之后,这种想法便被其扼杀在了心间。
武者修炼本就是截天地气而养己身的忤逆之举,而叶悔和白羽所走之路比之寻常武者却是更加偏激、愈加凶险;若说寻常武者修炼到巅峰止境是鱼跃龙门,还得乞求老天给个成全,那么叶悔这一脉则就是遇瀑开山,拿刀夺那老天手中机会。
叶悔的刀,因果太大,他花间客,沾不起。
就在花间客胡思乱想之际,盘腿坐于地面的白羽心神却是牢牢的系在体内经脉内力运转之上。
运气法门是武者于修炼与斗争之中总结的运力技巧,其中杂糅了许多武者于修炼一道上的见解甚至是道心;寻常武者若是吃透心法,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运气法门,即便不能横扫同境,但在同境之中称之为佼佼者还是不难的。
李少俊运转内力的方式虽不能直接套用,但其内蕴含的终究是一个从二品武者的毕生心血,于才入修炼一途的白羽来说,已是收益颇丰:
李少俊对于运气法门之上的诸多经验、智慧,像是火炬一般照亮了仍在摸黑前行白羽的前路;而白羽于修炼之上一些难以用言语描述的难题,在汲取了李少俊于修炼之上见解与智慧之后,倒是犹如快刀斩乱麻般轻轻松松的解决掉了。
解决了难题的白羽,一时间倒像是搬开了压在胸口的巨石一般透了口气,周身几处之前难以流通的窍穴也在那心境透明之下,有元力流入其中,将之纳入周天运转之中。
体内的元力缓缓的沿着周身经脉而流动,所流通之地皆是依照心法而来;而在那不可视的虚空中,有一丝半缕的纯白气息被白羽体内的元力牵引,缠绕而来,最终没入到了白羽体内,化为更加精纯的能量。
元力自动按照修习的心法流转,但那虚空之中却是不再有纯白之气没入白羽体内,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样子,但盘腿坐在原地不动的白羽却是知道自己……又强上了一分。
汲取了李少俊于修炼一途之上见解的白羽此刻增强的,并不单单只是体内元力,还有那寻常武夫究其一生都难以体会的一星半点的大道真意。
缓缓睁开了眼,眼界之中并没有出现如话本所说那般看得更加清晰、多了些玄之又玄,反倒是觉着周遭景物模糊了一些,而周身之上,亦是有一星半点的排斥刺痛之感。
但这一切落在白羽心头,只道是厅堂内的灯火暗了些许、屋外吹来的寒风有些刺骨,让他提不起半点兴致,而令他更为关心的事,自己如今也可以随时做到如师父那般内视经脉窍穴、元力运转了。
从地上爬起身来,李少俊费力的直起了膝盖,挺了挺弯曲的身子,这一切动作都使得李少俊看起来可悲又可敬。
膝盖仍绵软无力,脊背佝偻弯曲,全身似乎提不起一丝力道,飘飘摇摇间,令人不由得担心李少俊这一豆灯火会被一缕轻风吹灭。
“有收获了?”
“嗯,那大叔还要继续吗?”
对自己变强有深刻认识的白羽,此刻就像是拿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一般,恨不得满世界炫耀,自然也希望大叔可以看到自己的努力。
“继续!让我看看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李少俊感到自己体内内力正在急速凝滞下来,不似方才带起汹涌澎湃的力道。在场几人感知之中,李少俊的内力波动慢慢变得微弱,连带着体内的生机也缓缓消散,而待到波动消失、生机消散之时,李少俊便要死去。
看到与当年的他一模一样的白羽,像是回忆起了当年的玩侠客游戏时的童真,这让失了本心的他重新追回了真我,达到了昔日求学时夫子所说的‘反璞见真’这一心境,虽然有点晚,但也好歹算是将死之人的最后几丝安慰。
抬手戳了周身各处运气要穴,储藏在要穴之中的生命潜力也是随之燃烧,而那流转渐渐变慢的内力在李少俊燃烧了最后一丝生命潜力后,重新奔腾呼啸起来。
有黑色血迹从李少俊的双耳之中缓缓流出。
但重新恢复到巅峰状态的李少俊却是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伸出了手,朝着白羽轻轻勾了勾。
双手持刀,白羽的身形慢慢下蹲,并以前倾之势向着李少俊那边压去;与之前那次将要出刀不同,白羽没有气机投射而出,但周身却是有一种厚重如山的气势隐隐显露;若说之前白羽的出刀是凶险的劲风拂面,那么这次将要出刀便是霸道的山岭将崩。
一声吐气,白羽猛然间迈出一步,沉重的脚步落在地砖之上,龟裂骤生之下,那犹如山岭将崩的气势也在瞬间迸发出来,一时间,在场众人没有看到场中那年岁尚轻的幼童,反倒是见到了挡者皆糜的山崩地裂。
寻常武者以气机起小势,高手大能携大势动天象。
白羽这一刀便是舍气机牵引而携大势冲击,要用那挡者皆糜之势勾动起山崩地裂的天地异象。
站在场外的观战二人看到此景,只道白羽一刀威势十足,杀力惊人,对于白羽的评价虽有拔高,但是还是超不过一个少年英才;而直面白羽这勾动天地异象的一刀,一刀威势与杀机尽落于一身的李少俊当下便知道,仅凭此势年纪轻轻的白羽便可在刀客之中称之为高手。
这一次,李少俊被这山崩地裂之势扑面而来、压得呼吸都不由得一滞,再也不能像之前那般只要稍稍运转内力便可强行脱身了。
白羽吐气出刀不过三息之间,而在第四息将出未出之际、护体罡气崩裂之时,被扑面而来的大势压制住的李少俊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犹如壁虎断尾一般,护体罡气于崩裂的同时将扑面而来的大势牵引卸到了李少俊两旁,在身旁爆裂开来的烟尘之中,李少俊的身形极速后退,却有一道血光自其胸腹之间绽起,有血液落地的声音传来。
白羽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李少俊面前,他出刀之时,在预知到了自己这一刀杀力时,便已然后悔。
李少俊胸腹之间用以护住伤口的内力在白羽一刀之下消磨殆尽,那叶悔一刀斩开的伤口也在此刻撕裂开来,显露出腹腔之中花花绿绿的脏腑。
“这一刀……有点你师父的味道。”
李少俊接下白羽一刀后,体内内力已然不存丝毫,七窍之中亦是有黑色血液汩汩流出,胸口的起伏也慢了下来,生命力正随着每一次呼吸流失出去,整个人已几近油尽灯枯。
这次李少俊真的撑不下去了,只见他跪倒于地,那身为读书人最后的尊严驱使着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但半只脚踏入死亡的李少俊浑身再也生不出丁点力道来,挺直的身子绵软的便要往后面倒下去。
白羽撑住了他的背,李少俊浑身百八十斤的重量压在白羽的肩头,使得出刀之后有些脱力的白羽面色发白,即便如此他仍然拒绝掉了花间客的帮助,而是咬着牙挺住了。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白羽一边努力撑住向后倾倒的身子,一边含着眼泪的道歉。
“不怪你,是我自己顶不住了。”李少俊咳了口血,双手捧住腹部,以防止腹腔内的脏腑流露出来。“你这一刀……有点你家师父的味道,都走的是大开大合、以携大势动天象的路子,这样很好……很好。”
“你年岁尚轻……就能勾动天象,日后定当是一流豪侠……”
“……但世间总有些坏人,见不得他人好……喜欢在暗地里搞些事情,你年岁尚轻……应该好好藏着……”
话说到后面,李少俊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直至几近于无。
白羽只是嗫嚅的应着,他也感知到了李少俊体内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依照师父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道理,无论自己日后照不照着他所说做,首先应下来让将死之人心头多一分安定也是应该的。
况且,这个看上去值得亲近的大叔说的有几分道理。
李少俊胸膛的起伏慢慢减弱,而身子也是慢慢的变得有些凉了,直至最后,随着最后一丝游离的气息从李少俊鼻腔之间消散之时,那具身子终究还是变得冰冷僵硬。
感受到面前这具身躯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机,花间客不由得叹了口气,无言之中拍了拍白羽的肩头,牵过白羽有些冰凉的小手,朝着屋外走去。
一边往前走,白羽回头间,眼底那具跪坐于地,低垂脑袋的尸首,若不是没有一点气息传来,那大叔不像是死了,倒像是沉沉睡去,一如那些年跪坐于书案之前、听着先生的讲课声偷偷地打起了瞌睡。
不过,这次瞌睡是再也没人可以用戒尺打醒他了。
“白小子,你为什么哭了?”
“花叔叔,为什么我们要杀掉那个大叔啊?”
“这个吗……那个城主是个坏家伙,所以我们要杀掉他啊。”
“可是……可是我觉得大叔和白羽有点像,难道我也是个坏人吗?”
“这个吗……那个大叔可能是被人逼迫才做坏人的,不然,他也应该和白羽一样是个好人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