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的一声响，电梯门缓缓打开。门刚打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闷头撞了进来，我还没回过神，那人坚硬的前额已重重撞在我左耳上，直接把我撞翻在地。我仰躺在电梯里，捂着耳朵，“哎呦哎呦”地连声叫唤。疼啊。过了好一会，我才睁开眼。电梯顶的灯很亮，流光溢彩，金星乱冒。
我身边蹲着一个人，双手捂着额头，表情痛苦。
“啊……祖宗诶，可算找到你了。你丫死哪去了，电话也不接。老荣都要杀人了。”是赵航的声音，声音很痛很抓狂。
我扶住电梯门，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这才记起上午进经理办公室时已把手机调成静音。一看屏幕，四十三个未接电话。我惊出一身冷汗，忙问赵航：“他们在哪？”
“还能去哪？都在会议室。”赵航揉着额头，“如果还在的话……”
我不敢耽搁，挣扎着站起身，晃悠悠地就往会议室走。赵航也挣扎着跟上，嘴却并不闲着：“刘哥啊刘哥，我就搞不懂了，你说你究竟是咋寻思的？计划是你全权做的，团队是你一个一个招呼拢的，人也是你亲自去接来的。你呕心沥血地，废寝忘食地，好不容易把一切都弄妥了，美女终于被你软磨硬泡地哄到了床上。嘿，你倒好，一拍屁股，人没了。你咋想的你？”
我在心里叹一句“呵呵”，没想到自己这回一不留神，把逼倒装了个足足的。装逼，等着被雷劈吧。
“而且那几位活神可真不是好哄的，”赵航面露苦相，“这回恐怕真要把锅给砸手里了，老荣……”
“别提他。”我寒毛竖起，紧走几步。
穿过走廊，到了会议室门口，我伸手抓住会议室的门把手，心里突突得厉害。怎么办？怎么办？我什么也没有准备，我放了所有人鸽子，我毁了经理，我会死得很惨……没有办法，只有早死早超生了。我深吸一口气，手上握紧，正要转动门把，不料那门把手突然自己转动起来，我浑身上下一哆嗦，慌忙缩手，快速向后闪出五步。
门被打开，甲方的谈判代表郭主任挺着饱满的肚子当先从门里冒了出来。他口里叼着根牙签，胸前的衬衣纽扣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一撮一撮黑色的胸毛，他一高一矮两个助手默不作声地跟在后边。郭主任气呼呼的，一边拿着份文稿给自己扇风，一边骂骂咧咧。
其他人陆陆续续跟了出来，有的赔笑，有的沮丧，有的气愤。他们看到我，目光倒是十分雷同，先是惊讶，然后是仇视，最后是怜悯和同情。我不敢看他们，匆忙地扫视一圈，一，二，三，四，五，六……今天上午被叫到经理办公室的七个人除我以外都在。唯独，不见经理。
完了，我想。我死定了。
“二十二年，我出来谈判谈了二十二年，像今天这种事还是头一次碰到。什么玩意。”郭主任骂着，气势汹汹地往外走。部门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看向这边。郭主任撞开了两把带轮子的办公椅，撞翻了一摞文件夹、一杯开水，地上咝咝地冒着蒸汽。从我身边经过时，他宽大的身躯把我撞到一边，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
我痛苦地看着他们三人越走越远，转眼就要走出部门的玻璃大门。我一咬牙，迈步追了上去，边追边冲他们的背影大喊:“主任，主任。”
郭主任的步速丝毫不减，只是扭一下头，怒气冲冲地扫我一眼。他显然早已不记得了那个帮他找酒店，领他去厕所的人。
“郭主任，”我咧开嘴，做出一个笑容，“晚上一起唱个歌吧。”
郭主任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皱着眉头，似乎没听清我说的话。他一高一矮两个助手也回头看着我，表情怪异。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都在看我。我握紧双拳，指甲扎着手心，手里滑溜溜汗津津的。
我尴尬地咳嗽一声，继续咧着嘴说：“晚上一起唱个歌吧，这边的歌厅……”我狡黠地一笑，“很不错的。”
赵航等一干人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以往联络业务、申请资质，为了实现部门的目标，请个客、送点礼已属家常便饭，安排一些特殊消费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但这些工作一直遮遮掩掩，从没在明面上摆出来过。一来大家都爱装个正经，二来更主要是这事太有技术含量，一般人根本干不了。对方都多少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比你还在乎名声，哪他怕心里喊着“来呀来呀赶紧的”，嘴上却说“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一脸的义正严词。而我们部门这帮人，高学历，懂业务，一个个以“四有青年”自诩，脸皮薄，充清高，谁干得了这个？这事只有荣俊海，只有我们伟大的经理能办。
“哼，没别的，就是脸皮厚。人家当****还必须得先立个贞节牌坊，咱是****就是****，坦荡。”经理说，“行，大家都是正人君子，就我贱，就我偏要厚着脸把你们都一个个拖下水。”
我不行，大家都知道我刘翘楚一直是装清高队伍里的佼佼者。今天我竟然主动提这个茬，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想郭主任听到这话却面色一沉，把手里一直当扇子使的那份文稿扔到身边的一张沙发上，说：“我要的是好产品，别给我整这些没用的。”
我终究是个假把式，可一可二，第三下就慌了手脚，脸上瞬间憋得通红，头脑空白，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丢人啊，真丢人。
郭主任慢慢系上胸前的衬衣纽扣，慢慢回身，慢慢走出玻璃大门。苍白的日光灯让我视线模糊，我扶住墙，看着三具模糊的黑影，感到了绝望。
模糊之中，我看到中间那团最大的黑影回过头来，我听到他说了句话，
声音平淡，但我听得很清楚。
“我们在楼下等你。”
三具黑影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到身后的人都长长地吐出口气。
赵航用力在我大臂上捣了一拳，笑着说：“想不到啊想不到，当主管了还就是不一样，服了，服了。我这就去告诉老荣，你赶紧准备一下。”
赵航急急地走了。我绷紧的身体松软下来，我感到累，感到了口腔里的焦渴。我必须回办公室坐一会，吹吹风，喝杯冰凉的水，一个人安静一下。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得坐下来歇会，坐下来好好想想。
走进办公室，落地窗外的夜幕已经降临，整座城市闪烁着灯火。我去墙边摸电灯开关，摸了一圈没摸着。无奈，我打开手机的灯朝墙上照去，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冷哼，我背脊一凉，呆立在那里，屏住呼吸再听，许久没有动静。我迟疑地转过头，在窗外辉煌的背景里，我看到自己办公桌后有个人形的黑影。我身上的寒毛顿时全立了起来。我举起手机，微弱的灯光在黑暗里投出一道条状的区域，在那个被照亮的条状区域里，有两个支在办公桌上的手臂，手臂上的两手十指交叉，交叉的十指后露出半边脸，脸上一副金框眼镜射出凄厉的光。
眼镜说：“信不信我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