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每天放学,吴老师都会把我留下来,向我单独口授半小时的写作绝技。
我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心里十分紧张。夕阳斜斜地打向黑板,讲桌前后一片金黄。吴老师指着身后隐没在金黄里的板书,神色凝重。吴老师问:“楚娃,你说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我不明所以。
“这些文字,这些你在书上读到的文字。”
“是字呀。”
“你以为这只是些码在一起的字吗?”吴老师用指节敲一下黑板。
我颤抖一下,艰难地咽吞咽一口唾沫。
“这不是文字,”吴老师轻轻地摇头,“这是世界的真实。”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在翻涌沸腾。
“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吴老师的眼镜一晃,反射出灿烂的阳光。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我惊讶地看到,吴老师一旦放下课本,一旦说起写作,立即变得挥洒自如,神采奕奕。在之后的日子里,我的这种惊讶有增无减。
但吴老师似乎比我还要惊讶。他惊讶地发现我对于文字有着十分敏锐的感觉,且悟性奇高,一点就通。随着讲授的加深,吴老师更是发现,我小小年纪,脑子里竟然已经装着如此多的文字。吴老师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吴老师扶一下眼睛说,“楚娃,你能够读这么多书,很好。但有些书,光是读了,哪怕是背下了,也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你去反复咀嚼,反复感悟。比如像我们的四大名著,就是需要你反复去悟的书。”
“四大名著?”
“你不知道四大名著?就是《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
“噢噢,《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我都读过,‘红漏懵’是什么鬼?”
吴老师眉头一皱说:“那是顶峰上的顶峰。”
第二天,我在教室门口拉住小草,我问:“小草小草,你家有‘红漏懵’吗?”
“《红楼梦》?”小草呆了片刻说,“有。”
“好看么?”
“没看过。”
“那你怎么知道你家有?”
小草一时无言。
“借我好不好?”我问。
小草似乎很为难,闭眼想了良久。
“好嘛好嘛。”我摇着小草的胳膊。
小草终于睁开眼睛,目光冷峻。小草说:“不行。”
我失望透顶,这是小草第一次拒绝我。但第二天早上,第一卷《红楼梦》还是如期出现在了我的桌膛里,我无比景仰地把它拿起来,轻抚着它绿色的封面,打开,看到第一行字后我就停不下来,像一台逐行扫描仪,迅速向下扫去。
背上突然被人掐了一下,痛。小草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没良心的,也不知道问问书从哪里来。”
“小草你真好。”我并不抬头,只是由衷地把“真”字说得格外响。
小草摇摇头,松开手说:“你看时小心着点,这本书俺娘是不准我碰的。”
“为什么?”我回头。
“不知道。”
我点点头,把书放回桌膛,故意做出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
《红楼梦》里的故事荒诞离奇,很多描述我当时还不甚明白,什么“意淫”呐,什么“云雨情”呐,但我还是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立刻忘了时间,忘了周围的一切,沉浸在那个大家族的爱恨情仇里。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我一抬头,正见小草的妈妈王瑛拎着食盒款款地走进来。我顿时感到自己的肚子已经严重收缩,咕咕咕地发抖。我赶紧扔下书去翻我那四个宝贝馍。就在这时,王瑛在我的课桌边停住了,她那被紫色裙子紧紧包裹的臀部正对着我脸。我抬头,见王瑛正疑惑地看着我的课桌,课桌上摆着我刚扔下的那本《红楼梦》。王瑛一把抄起书,动作迅捷。我来不及反应,慌张地从座位上站起。王瑛把书拿在眼前打量,两道眉毛越蹙越紧,随后将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小草。我赶紧回头,见小草的脸像涂了一层石灰,煞白煞白。
王瑛把书“咚”地一声扔回我桌上,桌上的铅笔被撞飞出去,削好的笔尖折断在地上。我身上的肌肉绷紧成一道道条棱,随时准备打开双臂拦住眼前这个高挑的愤怒的女人,心中已经酝酿好要马上要喊的台词:“不关她的事,要冲都冲我来。”
可王瑛什么也没再多做,甚至在她脸上都看不到更多的表情。王瑛充满意味地看一眼自己女儿,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历史总是在重演。”
王瑛拎着饭盒从我身侧走过,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身上泄气,跌坐到自己的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