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沙场秋点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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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青年热血古今同

身材瘦高,骨节宽大的一双手背负于后,能明显看到一个个暗黄色硬实的老茧。身上穿着青色的布质长袍,加上整齐披散在肩头的花白头发,唯一与普通老农有区别的也就只有那如青松般笔直的身形了。

辛弃疾平素独居之处是在山下军营里的一个幽静小山谷,被耿鹏领到这里时李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遥望远方的老人背影。

随着耿鹏来到老人身后不远处站定,听到身后脚步声,沉思中的老人也慢慢转过身来。

浓重如墨的双眉微蹙,威严的眼神自然的透着坚毅,高高的鼻梁加上紧闭的双唇组合在一起却让人一眼看到就能感觉到一种无言的震摄。这应该是一位性格坚毅不苟言笑而且很执拗的人,从第一眼看到老人的脸庞李建就无由的有了这种感觉。

衣袖和束腰等各处细微的地方全都收拾的平整干净,配上下颌处明显经过精心修剪的整齐短须,虽然只是穿着普通的布衣,辛弃疾身上却自有一股沉凝如山般的气势。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样传说中的人物,本就局促的李建在辛弃疾威严的视线看过来时慌乱的连行礼参见的动作都有些踉跄了。

“斥候都甲什斥候李镇,参见辛公。”心情忐忑的报名参拜完毕,辛弃疾先挥退了领着李建前来的耿鹏,然后才语气平淡的令李建起身。

等李建起身后,辛弃疾先是静静的打量了李建一番,然后随口说道:“李镇,岳阳人氏,去年十月自备良马、兵器投军。因骑术粮良身手敏捷而选入斥候都。入营三月以来,不仅殷勤操演且多次于斥候都内建言献策,屡得耿都头嘉奖。”

听到辛弃疾如此清晰道出自己入营以来的种种,李建心中已经升起了一股不妙的感觉。以李建这些日子以来对耿鹏的了解,这些事肯定不会是耿鹏向辛弃疾告之的,否则刚才耿鹏带自己前来此处时脸上绝不会是那种尴尬疑惑的表情。以辛弃疾如今实际上一军主帅的身份,要忙的大事实在是不要太多。居然会如此关注自己一个新入营的小兵?

一边在脑子里飞快的分析,李建不自禁的抬头看向辛弃疾的脸庞,想从这位老人的表情上看出点什么来。可也就是因为这种明显是因为前世养成的所谓的“上下平等”的行为习惯,让李建的身份显的更加可疑起来。

在大宋这样的时代里,别说是营中新卒,整个飞虎军中除了名义上的统领——都指挥使林虎和朝廷派遣的两位文职幕僚外,飞虎军中上下哪有人敢于如此不分尊卑的主动与辛弃疾对视。别忘了,辛弃疾如今虽说是罢官归隐,职官和差遣全无,可是朝廷集英殿学士的散官可是依然在身的。也就是说,如今的辛弃疾在名义上依然是朝廷的三品大员。

其实在荆南制置使李阳收到扈老传回的消息得知李建真正的去向不久,毕竟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很快李阳就已经大概猜到了儿子的去处。以制置使大人在荆南的权势,在知道确切消息的情况下想找出一个身带明显特征的人还能是什么难事?不说身上佩带的横刀,仅凭那匹在整个大宋都不会超过三百匹的波斯骏马,想找到李建的行踪实在是太简单不过的事了。

就在李建入营不足十日,制置使府中的信使就已经私下拜会了辛弃疾,并将原委一一说明。信使口中所说的是:府中二公子自幼顽劣,醉心武技,请辛公暂将他收留在营中按军规严加操练,想必在军营中吃过些苦头,新鲜劲过后二公子坚持不住自然也就会打道回府了。

年轻人热血激荡时,做下些冲动之举本就是常事,加上荆南李氏对飞虎军的鼎力支持,辛弃疾自是不会推辞这等小事。

只不过后来李建入营之后不仅承受住了艰苦的操练,而且还常常向耿鹏提出许多新奇的斥候训练项目,并主动加大操练力度。荆南制置使大人府上的二公子,不仅毫无纨绔子弟行径,反而可以说是一块军中难得的良材美玉,这不禁让暗中关注的辛弃疾很是诧异。

因为李建出人意料的表现,本就对荆南权贵们心怀戒意的辛弃疾也就越发的在暗中关注起李建的举动。

这次李建唆使耿鹏献策,再加上此刻李建无意中的本能举动,却让辛弃疾会错了心思。能受得了远超常人想像的艰苦操练,又能坦然自若的面对朝廷三品大员,如此能屈能伸的表现和气度,以辛弃疾宦海沉浮三十余年的经验来看,这位二公子虽然双眸清正不似奸诈之辈,但心中所存之志只怕非小。

于是乎,辛弃疾自然而然的就将李建的行为与荆南李家鼎力支援飞虎军的举动联系在了一起。

心有警惕之下,辛弃疾也就直接一口道破了李建的身份,“身为制置使大人二公子,投入军营之中如此磨砺已身,却不知李二公子所图为何啊?”

听到辛弃疾直接道破自己身份,李建也只有自嘲一笑,看来自己还是有点过于低估了家里面老爹的势力。眼前这位让人钦佩的老人对自己的行为明显是产生了怀疑,不过以李建的头脑到是也能够理解。荆南制置使府上对飞虎军送出大量钱粮,又有制置使大人嫡子悄悄投入军中,加上自己大异于一般纨绔子弟的行为,恐怕换做谁都要在心里打上几个问号的。

虽说身份挑明了,可是李建还是想再做些争取,先在军中立足并尽量取得一定的地位这是李建近期最大的目标。

“辛公明鉴,晚辈确实是匿名投军,不过此事家父事先并不知情,纯属晚辈自作主张。晚辈投军所想的就是为国效力,希望有朝一日能追随大人北伐中原还我河山。”

听李建说完,辛弃疾面色平静,眼神却仍带着审慎之意,“二公子出身荆南李氏,身为制置使大人嫡子,以千金之躯混迹于草莽之中本非长事。早前制置使大人托人转告老夫时就曾明言,只是让二公子在军中体验一番即可。如今二公子献策于耿鹏,欲带斥候营前往襄阳,只怕令尊尚不知情吧?”

说到这里,见李建点头示意李阳确实不知情,辛弃疾接着说道:“年轻人一腔热血思图报国虽好,可襄阳城下金人大军压境,兵凶战危之地老夫又岂可坐视二公子前往。若有什么闪失李制置使面前老夫可是无法交待,说不得老夫也只能请二公子早日归家了。”

听到这里,李建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说点什么有用的,恐怕马上就会被这位性子看起来有些固执的老先生踢出军营送回家中了。反正已经这样了,李建索性放开了,将自己多年来积存在心中不敢轻易对人吐露的想法倾吐而出。

“辛公且慢,请听晚辈肺腑之言。晚辈虽自幼顽劣性喜武技,却也不曾完全荒废了文事,家国忠义晚辈怎会不知。年岁渐长之后,得知我大宋居然被金人凌迫至此,晚辈心中就时常痛恨不已。自昔年高宗南渡以来,朝廷以叔侄之礼与金国相称,年年贡奉不绝。即便如此,隔三差五之下金人还要纵兵袭扰,边境诸州县百姓屡遭涂炭。但逢金人掠境,我大宋境内每每流民四野。我李建虽为匹夫,每闻此事胸中热血实不能平,恨不得跨马提刀荡平金贼。如今辛公会盟天下,意欲整军北伐,晚辈得闻此事后欣喜万分,这才瞒了家人私下投军效命,恳请辛公看在晚辈一腔热血的份上,就让晚辈留在军中效力吧。”一番慷慨陈情之后,这份年轻人的热血激情也让辛弃疾神情为之一动。

自青年时与同乡耿京于山东聚义起兵,到南归大宋后数十年奔走,辛弃疾一生的夙愿就是扫灭金贼、收复故土。如今骤然听到一位年轻人,怀着与自己青年时同样的梦想,恍然若梦间这位奔波大半生的老人似乎从这个年轻人身上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辛弃疾忆起旧事神思飘渺时,李建还以为老人仍然固执已见,一咬牙之下,干脆将自己多年来总结出的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全盘抛了出来.

“辛公可能以为凭晚辈家世,若不投军何处不可施展抱负?然则晚辈却以为,当今之世若想一洗我大宋南渡以来之颓废,必从军中始之。太祖立国之初,若无军中将星如雨和那数十万百战精兵,又如何能横扫天下。只不过国家鼎定之后,为免唐时藩镇之祸再现,这才有了太祖怀酒释兵权后施行重文抑武之策。也因为此,才有了我大宋百五十年的国泰民安百业兴盛。可也同样因为此策,造成了我大宋武备松驰兵无战力,将无战心。”

听到十七岁的李建居然开始点评国势,辛弃疾大感惊奇之下也不由的生出了些兴趣,对着慷慨激昂的李建微微点头鼓励他说下去。得到了辛弃疾的鼓励,李建的论调也越发的激烈起来。

“当时朝廷仍然固守祖宗遗策,不知变通。岂不知天下大势从来不会一成不变,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朝廷国策亦不可墨守陈规。自金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以虎狼之势倾覆辽国时,我大宋本应该从中警醒。可惜的是当年徽、钦二帝却自居风雅,对野蛮的金人不屑一顾,以为只需将我中原如渊似海之财富拿出一点来赏赐下去,野蛮的金人就会感激涕零了。哪料得结果却是被金人兵临城下后,直接将煌煌汴梁城抢成了一片白地,靖康之耻后我大宋被逼南渡这才偏安于一隅之地。富甲天下却无可战之军,怀璧之罪,妇孺皆知,我大宋难道真就无一远见卓识之辈?其实以晚辈看来,非是我大宋无人知晓利弊,只不过是文人士大夫把持朝政日久,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根本不会提升武人地位,分薄自己手中权势罢了。”

听到李建一竿子居然将满朝文官全部一网打尽了,虽然李建的论调说到了辛弃疾的心里面去,老人还是挥手止住了李建的长篇大论。

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是在私下场合但是李建肆意诋毁朝政的一些论调,大宋集英殿学士辛弃疾纵然欣赏却不会表露任何态度。

被辛弃疾打断了慷慨激昂的言论,李建以为自己这番话还是打动不了这位固执的老人,沮丧之余习惯性的抬头看去时却发现,此时辛弃疾精光四溢的双眸正紧盯在自己身上,脸上满满的都是赞赏之意。